明珏扔了绳索下去,将祁梦拉了上来。祁梦一抬头瞧见明珏那双眼睛，似被摄住了心魂，怔愣住了。
明珏偏过头去,问道：“赵瑟他们人呢？那怪鱼落下来后,出了什么事？”
祁梦一想起先前的事情,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往明珏那里又靠了靠，确认眼下见着的人,发生的事，不是她自己半昏迷下的妄想，“那怪鱼把见鹿姐撞了下去,你潜下水后，我们也跟着下去寻人了。没想到这么点时间里,这湖涨得跟海一样深，往下游了没多远，光线变得昏暗,不仅没见着见鹿姐，还没看到你的人。我们想要先返回水面的时候,水里像先前一样，鱼群乱游,我们以为是那怪鱼捕食,等到那庞然大物游过来，怪鱼是长得差不多,我们也分不清是不是先前撞见鹿姐那条，反正那东西根本不止一条,我们人没找着,反倒被怪鱼冲散了。”
祁梦脚丫子在龟背上踩了踩,要说啊，还是脚踩在地上叫人踏实。她先前在水中游来游去，躲那怪鱼，那怪鱼大嘴离她咫尺之遥，她看到虽觉得可怕，倒也没乱。然而等到回过了神来，幽幽冰冷的水下，只剩她一人的时候，她慌了神，特别是在水里，整个人随浪飘来飘去，没个凭依，只影茕茕，她心底里也就像这水下，空洞洞的幽蓝深邃。但凡是双脚能踏在实地上，能畅快行走，但凡旁边有个人，她也不至于差点崩溃。所以在水底下见到那点荧光时，她一刻都不停歇的游过来，就怕那光灭了，等到从水里一冒头，见到的是明珏，一颗心也就定了下来，鼻子里直冲，差点嚎啕哭了出来。
两人歇在龟背上，这玄黑巨龟随着浪头漂浮，不一会儿，远处水面漾起一圈水纹，一个人破水而出，祁梦欢叫道：“唉！是赵瑟哥！”
祁梦朝着水面挥手，“赵瑟哥，这里！这里！”
赵瑟一眼见到这巨龟，也错愕了一下，上了龟背，见到明珏的眼睛时，随即意识到是她的杰作。
祁梦拍了拍龟背，笑道：“再来个人，再来匹马，咱们啊，就是过通天河上大雷音寺取经的师徒四人组了。”
祁梦一向是有苦中作乐的精神，赵瑟听了，也不禁轻笑两声。祁梦又一叹息，感慨道：“要是在运河上，我们还能把龙舟叫出来，要是有龙舟，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唉，我都有些想船老大了。”
明珏脸色苍白，声音低弱，问赵瑟道：“你过来的路上可在水里发现什么状况？”
赵瑟将和众人分散后的情况说来，和祁梦的相差无几。祁梦道：“那现在，牛伯，丹增，见鹿姐都不见了……”
赵瑟瞧了眼明珏，感觉自己恢复了些体力，站起了身，又看了眼空中的信号弹已经消散了，打开背包，对祁梦说道：“祁梦，再打一发信号弹，我下水去，寻一趟人。”
赵瑟取出绳索，套好安全带，却没见能打绳结的地方，找了半晌，见到龟背背尾似鳄龟一样有尖刺状凸起，便在上面打了个绳结。往水中一跃，又潜下了水去。他们这一趟来的是罗布泊，信息出了误差，没料到会在沙漠戈壁中被困身在渺渺无际的湖泊里，没带几件用得着的装备，赵瑟手上只拿了一样防水的射灯，在水下搜寻。
祁梦捂着耳朵，又发了一枪信号弹，突发奇想，问明珏说道：“唉，姐，你能不能差使这只大乌龟潜下水去，帮我们找人，它应该比我们游得快多了，说不定鼻子还灵，嗅着食物的味儿啊，就找到见鹿姐他们跟前去了。”
明珏只是在那坐着，身体却像是经受了什么剧烈劳作一般，额上滴下汗来，“我体力和精神支撑不住……”
祁梦见她很累似的，心底开始不安。她记忆起来，使那双眼睛，是极耗损精神的事，只因前几次明珏用这双眼睛，都是片刻间的事，且情势危急，都因身体原因昏晕了过去，像现在这样持续控制，还是头一次。
祁梦道：“姐，我也下去帮忙，找到见鹿姐他们，我们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明珏拉住她，“上面要……留人……”她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到什么时候，要是两人都下去，上面没人看顾，难保不出事。
“……好。”
赵瑟搁一段时候就要上来换气，而且因为绳索和身体都有极限，也无法下潜太深的距离，巨龟漂浮，不总在一个位置，便一片水域，一片水域的去找。
没找着傅见鹿三人，却找到另外三个人。
水面上漂浮着一块木板似的东西，一人躺在上面，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扶在木板旁，因为其中一人的身形魁伟异常，祁梦一眼就认出了他，诧异地低喃一声：“好像是倪叔……”
祁梦醒过神来，喜出望外，向明珏叫道：“姐，是倪叔啊！”
风暴来了以后，他们就与倪大几人走散了，哪里想到在沙漠中走散，在湖泊上相遇了。
赵瑟正好从水下上来，见到人过来，游了过去帮忙，将那木板拉了过来。众人游近了，祁梦一看，哪里是什么木板，那是他们睡觉用的气垫，也不知是被风暴吹下来的，还是给倪大生撕下来的。胡不夷躺在上面，水里的两人是尤祝和倪大，却不见江坤影踪。
一行人上了龟背，龟背上霎时拥挤。再见到倪大三人，明珏真觉得恍如隔世，只是现下浑身疲倦，连说话都觉得吃力。
祁梦一眼瞧见胡不夷腿上受了伤，两方的人都不禁问起分散后的经历，又忧心着未见到身影的那些人，忙不迭便说起来。
原来尤祝和胡不夷她们的车在风暴里被吹得移动起来，车子刹不住，倪大在后面瞧见，发动马力，用车身一别，想将两人的车子停住，岂料后来风暴越来越诡异，风围着车子打转，将引擎盖都掀飞了，等到风暴散去，下车后才知道车被风吹远，不知是他们两辆车偏移了原地，还是另外三辆车偏移了原地——他们和队友分散了。
所在的地方，竟是一块洼地，泥沙中薄薄地透出一层水来，而且这水位不断上涨，他们不得不弃车而走，到了后来，水流深不可测，只得泅渡。
祸不单行。也就是在看到信号弹不久前，四人见到水平面线尽头突然浮现一个小山包，少顷，水浪汹涌，不过片刻，水下便涌来凶恶鱼群，鱼头尖利，相貌丑恶，双鳍似两排钢针，四人逃亡中，不仅胡不夷腿上被割伤，江坤还不见了。
倪大怕血腥味引来更凶狠的捕食者，一翻背包，万幸包里撞了祁梦那丫头带的易收纳气垫，倪大硬是在水面上就将气给压了进去，让胡不夷躺在气垫上，他和尤祝在水里推着气垫前行，一面寻找江坤，一面辨识方向，寻找岸边。没过多久，便瞧见空中一发信号弹冲天，隔了一小会儿，有发射了一枚信号弹，他们心下一喜，瞧着信号弹，知道是自己人，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人都是好的。他们往信号弹方向游来，见到的便是明珏几个了。
明珏三人听了，这才知道，倪大几人就在他们后面，他们见到水平面线尽头突然浮现的小山包，应当就是那条怪鱼跃空的时候。
赵瑟将人扶上去以后，依旧是潜下水去寻人。祁梦将他们遇到怪鱼被冲散的消息一说，便见到倪大两条浓眉蹙起，沉着嘴角，一言不发，许久，喃喃自语，“没有踪迹……”
“倪叔。”
倪大将背包脱下来，语气和面色依然沉着坚毅，仿佛天塌下来，这如山的脊背也能撑着似的，“我也下去帮忙。”
倪大脱去身上外套，鞋子，系好绳套，嘴里咬着荧光棒，潜入水下。
祁梦在几人背包里翻找医疗包，给胡不夷处理伤口，将她裤腿捋上去，发现幸好伤口只是割伤，且伤口不深，经过按压，在海水中长时间浸泡，伤口发白，只有丝丝缕缕的鲜血。祁梦给了她一颗抗生素，取出瓶子里一点清水，极小心极小心的冲洗伤口，不敢浪费一点。
尤祝望了望水下，问明珏道：“我要不要也去帮忙。”
一回头，只见有液体从明珏鼻子里滴了下来，啪嗒啪嗒不止，“明珏。”
尤祝唤她的声气都不对了，惹得胡不夷和祁梦目光一齐投向了明珏。
明珏拿手背蹭了一蹭鼻子，沾了满手的血。
尤祝道：“快，抬，抬头。”
胡不夷叫道：“不能抬头，鼻血会回流的。”
明珏手撑在龟背上，喘息声渐重，却并不做什么阻拦，任鼻子里的鲜血流淌下来，她额上也沁出一层冷汗，眼中的金光时而艳丽，时而黯淡。
尤祝翻着药，却不知什么能止鼻血，剪下了两团纱布，要给明珏把鼻子堵着。祁梦在一旁没有动作，说道：“姐，是不是因为你用了眼睛才……”
一旁响起水花声，倪大和赵瑟出水换气，两人面色凝重，这一趟下去，仍旧没有收获，耽搁越久，叫人心里越不是滋味。
祁梦叫道：“倪叔，赵瑟哥，你们上来。”
两人听她声音不对，互看了一眼，牵着绳索爬了上去，摸了摸脸上的水，问道：“怎么了？”
“我姐撑不住了，你们，你们想想办法……”
倪大一见明珏流鼻血，便想起上次在洛阳外对战那通天太师时的事，心里也就有了数。
使用那双眼睛，会对明珏身体造成负担。
因为明珏一直没有明说，他们自然也就不清楚使用那眼睛的代价，以及明珏能承受的极限，但从以往的经历也能判断出，对手越强，使用的时间越长，对明珏身体的消耗也就越大。至今为止，这是明珏使用眼睛最长的一次了。
倪大握紧了拳头，又松了开来，片刻后，单膝跪在明珏身前，手落在她肩膀上，“明珏，走吧……”
明珏喘息着，口腔里生出一股铁锈味。
倪大咬了咬牙，要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就是累死在这里，他也会找下去，但就像是先前带着胡不夷和尤祝离开一样，他现在依然选择离开，“你们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如果他们不幸……我们这样找下去也是徒劳，如果他们侥幸活着，在附近水域，见到信号弹也该游过来了，既然没有，应当是离我们已经有一段距离。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水中存在这什么样的危险，连你都不清楚，我们继续待在这里，有多少可能全军覆没，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经过大运河取火枣那一趟，明珏心里清楚得很，倪大对傅见鹿视若己出，对她的牵挂，绝不会比她少，因而他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更让她触动。
她若硬撑，还能撑一段时间，但若这段时间过去，她不昏死过去，也会脱力，是继续留在这里寻人，还是先上岸去？
水里出现了鱼群捕猎，不光有体型庞大，遮天蔽日的怪鱼，更有头鳍锋利，犹如刀剑的凶恶鱼群，更千千万万的捕食者藏匿于水域中，赵瑟和倪大潜水，体力消耗巨大，胡不夷腿上受伤，若继续待在这，最终寻不到人，她又昏死过去，到时候他们这一行人潜水泅渡的难度会成倍增加。
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当时入运河前，明珏就教过众人，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实施营救队友的计划，现下轮到了她，她却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定下的规矩。
明珏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她咬住了牙根，只是意念动间，巨龟已经调转了方向，身子略微下沉，往一个方向游动起来。
丢失了三人，又找回了三人，他们一行，依旧是六人，挤在巨龟上，气氛异常沉重，就连祁梦这个性子，也觉得难过，眼睛一酸，两滴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巨龟浮浮沉沉，明珏觉得自己身子也似浸在水里面一样，沉浸在失重感中，随着浪摇曳。
眼前有形的物体逐渐消散了形状，她的意识发散开去，像是人犯困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实则不知不觉中睡倒了过去。
她只觉得耳旁有很多声音，都在叫她，忽远忽近，叫她：明小珏，阿珏，老大，明老大，老师——
老师。
那声音残破，重复，伴随着闪回的画面，像是电视故障时播放的视频。
明珏觉得自己的心像似被刺了几刀，半死不活，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老师——
明珏猛地睁眼，似濒临死亡的人重活了回来，肺部重新运转，喉管饥渴地吸入一口空气，她胸口起伏，不断喘息，怔怔地望着虚空，流了一头的冷汗。
一旁伸来一只白净的手，拿着手巾替她擦汗，轻声说道：“你做恶梦了。”
明珏起身来一看，旁边是长阶，长阶之上一座玄宫，她坐在阶梯旁的墙角下，面前摆满了长明灯，百来支烛火齐燃，将这里照耀得明亮温暖，傅见鹿的脸出现在温和的烛火中，她说：“明珏，是梦，你又梦魇了。”
她们身在始皇陵的地宫里。
明珏怔怔地望着她，不由自主伸手抚摸她的脸，问道：“我怎么会在这，你，你又怎么在这？”
傅见鹿握住她的手，“不然我们该在哪里？”
明珏说道：“在罗布泊，你掉进了水里——”
话语戛然而止，两人往下坠落，噗通一声，落进了水中，明珏要往傅见鹿游去，好似有什么扯住了她，她往前动不了半步，两人离得越来越远。
有人叫：“明珏。”
明珏睁开眼，半醒时，见到天色渐暗，几个模糊的人影踏着浪花，前面不远处是泥滩，倪大背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明珏意识到，刚才自己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