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奏乐啊……”
“女王就要来了!”
……
嘹亮的小号齐声奏响,喧嚣的人群为之一静,只能听到零星的交谈声。
悠扬的乐声越发响亮,正在社交活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攀谈,他们默契地前往各自的位置,依次等候在装饰着美丽花卉的道路边,期待地望着地毯尽头的、宴会厅的大门。
在侍从的带领下,德雷克走到了留给总督们的区域,在这里等待的人可不少,除了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总督和使者之外,还有来自其他国家的使臣们。
除却贵族出身的本国人,不少客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习惯和衣着打扮,过分刺目的颜色攒在一起,与典雅辉映的大厅格格不入。
毫无疑问,浑身漆黑的德雷克也是这不和谐的元素之一——即便他的礼服用了最时兴的布料和剪裁,但呈现出的效果却和其他的贵族男性截然不同。
如今贵族阶层的主流审美能概括为白皙温雅,而且这个标准是不分性别的。对女性而言,美人一定要娇柔可爱、纤腰一握、肤白如雪;对男性来说,这标准就变成了瘦削白净、斯文温柔,能够高挑强健一些那当然很好,但太强壮的就会被评价为粗鲁不堪。
总的来说,就是越不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就越显得高贵。
德雷克深切地觉得这套审美很有毛病,他也不决定去遵守,当即就否决了要喷香水涂粉戴假发的复古方案,还强制让裁缝去掉了礼服上所有累赘的花样,穿了一身送葬式的黑衣就算准备妥当。
德雷克是舒服了,但被强硬“请”来的、作为参谋形象的裁缝可就陷入了痛苦的折磨。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位新晋伯爵,尤其是他那身古铜色的皮肤,锋利沉郁的五官,以及那连纯黑礼服都遮不住的、极具侵略感的魁伟身躯。
这可怜的裁缝在当时差一点就磕在墙上,心道你出去不要说这礼服是我裁的——不敢说出口,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的雇主,仿佛看到了披着人皮的野兽。
裁缝的表情很好地诠释了他的内心,于是伯爵的邪恶狗腿子们就逮住了他的破绽,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按住了他的肩膀:“裁缝先生,我记得你的客人中也有行政大臣,名字就是……哦,那个什么帕西瓦尔是不是,他那个头不也打扮得人模狗样?怎么给我们头、我们阁下的礼服就是这样的?是不是你的手艺不行啊?”
专业领域被冲,裁缝忍不住了:“这根本就不是剪裁的问题!帕西瓦尔阁下确实也过于强壮,但是他在礼服设计上从来都听从我的建议,从没有去掉任何装饰,而且他喷的香水非常考究,礼仪和风度都为人称赞——但就这样,他还总是被淑女们腹诽粗糙鲁莽,你看他的情人(来自王都流言)都是交际花或商贩之女,不会有贵族小姐青睐他的!”
换句话说,比帕西瓦尔还粗犷许多的德雷克,在王都贵族的审美中就属于没救了。
面面相觑的众水手:“……”
最后还是德雷克解救了无辜的裁缝,他警告了一番留守在宅邸中的下属不要闹事,遂坦坦荡荡地赴宴去了。
理所当然的,从德雷克走入宫廷的大门开始,就不停地收到来自多方的隐晦打量,万幸体面人的厌恶也是体面的,所有的议论和嘲讽都被藏在了熟人们的眼神与笑容里,不曾暴露在明面上。
而等到海怪抵达了春日宴会的主会场,这种沉默的排斥也达到了顶峰,他的周围出现了真空区域,没有人愿意靠近他——这倒是让在场的贵族们侥幸逃脱了一次灾难。
就连最穷凶极恶的海盗都不敢和德雷克视线相触,更不要说普通人了!更何况这群生活在诺德诺尔的贵族们比温室里的花朵还要娇弱,假使他们真的在海怪的面前袒露了恶意,很有可能会遭到精神力重创。
这不是德雷克处于主观的刻意报复,而是他在厮杀中磨练出的本能。
实际上缪宣曾经也有这一阶段,不过他本体的精神力已经内敛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才是真正的如臂使指。
回到舞会现场,女王即将到来,所有达官贵人们汇聚到了走道的周围,德雷克安静地站在最后方。
他对皇室没有恶意,但也不存在好感,这个位置最合他心意。
一位贵族出身的总督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德雷克,压低了声音,不阴不阳地对身边的人道:“看那肮脏的黑色皮肤,难道那是煤和烈日的诅咒吗,一身印刻在骨子里的鱼腥味,还有那身衣服……哼,野蛮至极。”
他的同伴附和:“是啊,我们美丽的阿依德诺竟然就这样陷入了海盗的手中,真是明珠蒙尘,美人落魄。”
德雷克:“……”
大约是注意到了德雷克的视线,这个贵族抬头朝他微笑起来——他不知道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德雷克仍旧能把咬耳朵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因此他的笑容仍然是志得意满且傲慢优越的。
如今王室缄默,许多曾属于王室的权利都被下发分配给了内阁,新兴阶层正在渗入这个国家的统治体系中。
这种趋势对德雷克来说是十分有利的,否则他也捞不到这个“伯爵”的封号,虽然只是个虚职,但对他一个贫民出身、干过海盗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打破传统、叫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了。
即便拥有显赫的身份、手握大块的领土,但新晋总督并没有与之“匹配”的来历,再加上那从不隐瞒的出生,这自然就带来了许多人的强烈不满。
在首都诺德诺尔中,对海盗伯爵怀有恶意的人绝不在少数,就连平民出身的官员都藏着一份鄙夷,更不要说自命不凡的贵族们。
德雷克遇到的类似情况实在是太多了,他甚至都懒得用眼神警告。
这群人中的翘楚大约是如今的行政大臣伊恩-帕西瓦尔,德雷克曾在罗斯德郡与帕西瓦尔碰过面,十分讶异于他那毫不掩饰表的反感。
按理说他们曾合作剿灭过“黑胡子”,而且帕西瓦尔并不是一个拘泥于血脉的人,但他就是对德雷克抱有强烈的敌意。
“简直就像是你偷过他的老婆似的——要不是头儿你从不找女人,我就真的相信了。”老水手这么对自己的年轻头领道,“不对,虽然这家伙还没结婚,但他的风流韵事可不少,据说他不找老婆就是为了尽情胡闹,哼,这些该死的贵族。”
偷老婆这种理由当然是不可能的:),德雷克也就不怎么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在这份过于浓烈的敌意没有触及德雷克的底线之前,他只会感到惊讶,而不存在困扰或烦恼。
说到底,帕西瓦尔只是一个打过几年仗的行政大臣而已,他的神恩也只是粗暴的火焰,这对德雷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以“海怪”如今的力量,只要在限定范围内,他随时能找机会暗杀那只内阁红龙。
这一次的宴会也是一样的,德雷克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他怀着承担责任的总督心态应付王室和议会,应付这些所谓的“同僚”。
——穿着最简约的礼服,没有任何矫饰,也不带任何态度。
帕西瓦尔都不算什么,其他的人就更渺小了,德雷克不会在乎这个总督的评价,正如过境的海啸不会在意蝼蚁的咒骂,他仍旧安静地站在人群后,默然地望着大厅中宽阔的走道。
可就算德雷克什么都没有做,那个来招惹他的人却还是被他吓到了,正如凡人会恐惧凶兽和天灾,就在两人的视线相接的那一瞬,这位总督老爷就打了个寒噤,脑中的混乱想法也一并清空。
不过他的同伴可没有回头,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蛐蛐咕咕地道:“三个月前亲王殿下还颁布了优待阿依德诺的法令,竟然还表彰了这个海盗总督,真是位养尊处优的殿下,他哪里知道这种人的险恶……”
总督惊魂未定,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说的亲王殿下指的是锡兰亲王。”同伴以为他不知晓,竟然还小声地给他解释,“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位亲王殿下,他的地位可不低,他的一些指令,连内阁大臣都要遵守的。”
这些话语同时落到了德雷克的耳中,他当然知道斯图亚特王室中有这么一位亲王——据说在幼年时被骏鹰弄成了残废,从此与王位无缘。
不过这位亲王倒也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确实还掌握着相当可观的势力,比如到处都是的“信鸽”。
来自梦境的移情让德雷克对这位锡兰亲王并不反感,而且王室对外的宽容态度令人尊敬,再加上亲王的伤势来自骏鹰的迫害,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天然的同盟。
和缪宣一样,德雷克并不相信骏鹰已死,他抵达王都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
走道的尽头,王室的侍从捧着花出现,而在靠近大门的那一端,原本安静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德雷克捕捉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来了!那是……”
“是陛下——那是谁?”
“主啊,他可真是俊美。”
……
恢弘的乐声掩盖着人群的骚动,德雷克有些诧异地看向走道的尽头,他在装饰着繁花的帷幕下,望见了如今的王室成员们。
慈祥年迈的女王拖着累赘的裙摆缓步走来,苍白的头发盘成富丽堂皇的发髻,侍从围绕拱卫着她,她的身边是——
按理说在这样的舞会上,女王要么独自登场,要么与身份相当的男伴结伴而行,可这一次,她的身边不是护卫或者某位贵族,而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男子。
浅棕色的短发,湛蓝的眼眸,深邃又清隽的面容,挺拔的脊背,以及那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
德雷克僵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人,在这一刻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模一样——不,假如只看外表,不难从他的身上找到变化的痕迹,梦中的殿下仍旧带着几分属于少年的柔和,但眼前这位男人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彻底显露出他真正的特质,就好像被琢磨透彻的水晶。
不会错了。
怎么可能出错呢?在德雷克看到锡兰亲王的那一瞬间,他就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震惊与喜悦。
那不是一厢情愿的美梦,更不是的痴心妄念的臆想,他们曾真正相连,触碰着彼此的灵魂……
他是真实存在的!德雷克的脑中就是一个颠来倒去的念头——他是真实存在的!
即便从他们从未真正相识,但漂泊在深海的海怪早就把这只失去双翅的飞鸟刻入了魂魄,曾有多少个夜晚,他就这么痴痴地望着这只白鸽的羽毛,编织着不曾发生的共同回忆,妄想着相识相遇的美好未来,好似这样就能叫美梦成真,好似这样就能……
能够真实地遇见他,能够长久地陪伴他,能够——狂妄地占有他。
“他……是谁?”
德雷克听到了一个仓皇的声音,他还恍惚地想着谁会问出这种问题,直到他意识到它来自他本人的喉咙。
身边的某位总督似乎说了些什么,那是个很长很长的句子,但德雷克一句都没有入耳,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用视线去描摹他浑身上下的色彩与线条……
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
敏锐的锡兰亲王若有所觉,他抬眸望来,与德雷克视线交汇——是的,就是这双眼眸,这如同冬日夜空般湛蓝透彻的眸子,叫深海中的怪物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我应该笑一笑,不,也许该鞠躬行礼,不对!直接单膝下跪呢?这是不是更好?
倒去颠来的呐喊戛然而止,德雷克的脑中开始不住地跳起混乱的念头,可他的身躯却成了这世上最笨拙的东西,那双蓝眸明明还是如此的温柔,但却同仿佛时拥有了叫人石化的魔力,把这只可怜的海怪变成了一尊呆傻的雕塑。
锡兰亲王微笑着颔首,紧接着,他转头挪开了视线——
不,不可以!
在这一刻,德雷克就连本能都在迸发出拒绝,他是如此地害怕着得而复失,就算是视线的转移都令他恐惧……
紧接着,轮椅上的男子又转过头来,好似听到了藏在德雷克心中的隐秘呼唤,于是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但这一次,那双平静的蓝眸中带上了好奇、警惕和疑惑。
德雷克这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他立即停下脚步,这倒不是因为担忧破坏宴会的规则,而是因为殿下望着他的眼神。
正如驯兽师之于他们亲手养大的凶兽,只需要一个眼神,海怪就能乖巧地停留在原地,心甘情愿地等待着任何指令。
王室的入场当然还在继续,直到女王缓慢地登上王座,这才算正是结束。
亲王的轮椅就放在她的身侧,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交谈的模样与亲生母子无异。
“……没想到这位殿下竟然这么出众,真是让人惋惜。”身旁宾客的声音终于顺利地传达到了德雷克的耳中,带着明晃晃的讥诮,“布朗阁下,您这是第一次抵达诺德诺尔,想必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吧?”
德雷克盯着小亲王的侧脸,神思不属地回答:“是啊。”
“那么一会儿的觐见可就要好好表现了。”这位客人继续他的嘲讽,“没准陛下与殿下还能记住你呢!”
德雷克愣住了,片刻后,他转向身边的陌生人:“你说得对。”
这一次的海怪并没有克制他的力量,陌生人在精神遭到冲击的同时还被吓了个半死,于是双眼翻白,直接倒在侍从的胳膊上。
*
在舞会正式开始前,宾客们依次上前觐见女王,缪宣惯例打开精神域中的小地图,做了一个粗略的检查。
和往常一样,在场的小点不是中立的黄色就是友方的绿色,就连那位阿依德诺的总督都是纯粹的绿色——这位让伊恩警惕万分、蓝条长得惊人的海盗总督,竟然对一位孤僻的王室亲王怀抱着善意。
缪宣有些诧异地瞅了瞅海盗先生的方向,却看到了一位昏厥的贵族正被抬出大厅。
缪宣:……
谁啊这是,这么虚。
不过小地图毕竟是建立在缪宣精神力上的产物,它也有错误的可能性,尤其是在缪宣被限制的小世界里,所以不论小地图评测如何,真正的阵营还是要依据个人的所作所为来判断。
就比如在上一个世界,缪宣就从不用小地图来探测白恕和苍歧——在他不导入本体的精神力时,探测对象的强大精神力将带来巨大的干扰,很容易就会让他测不准。
这一次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这位依德诺的总督相当强大,他的蓝条是缪宣此次建模的两倍,不仅如此,他的血条也相当厚实,远超缪宣,仅次于伊恩,这综合数据和数年前的目标一不相上下。
这种情况在以往的世界中是相当少见的,一个人却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不是目标的,难道是因为德雷克-布朗不处于世界脉络的核心吗?
可有着这样强大的力量,他为什么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历程?要知道在很多时候,强大的力量本身就是一个干扰项,即便主人没有这个意愿,他的存在就会导致历史的更改。
缪宣让小系统好好采集登记,等到他回过神来,这位大绿点就已经排入了宾客觐见的队伍里,而且仍然用那种眼神瞅着他——对,就是那种眼神,从他进门开始就不消停,直接黏在了他的身上。
缪宣说不好这像什么,直到小系统低声腹诽:【怎么和盯着肉的狗一样……不,还有点像是饿久了的狼。】
缪宣:……
宾客们觐见的速度很快,终于轮到了德雷克,当挡在前排的贵族夫妇恭维完女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就连在弯腰行礼时都直勾勾地盯着缪宣,以至于这个礼仪动作非常不规范。
不过此时的德雷克根本就想不到这一点,他甚至都不去看女王,只望着缪宣,硬邦邦地喊道:“殿下。”
缪宣以为这又是什么常见的套路和恭维——毕竟今晚是他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觐见女王的广大群众基本上都会来这么一两句。
于是他一边等着套话,一边颔首回应:“是的?”
然而就是这声回应打破了所有的迟疑,对不剩下多少理智的海怪而言,它在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许可——
德雷克突然上前一步,他干脆地跨过了约定俗成的礼仪距离,几乎要贴到王座下!
在平时,夜莺中的侍从已经礼貌地拦住他了,可此时他们却没有反应,某种力量阻隔了他们的护卫,以至于让这总督的行为得逞。
缪宣心中一惊,拉扯着身后的傀儡挡在女王的面前,他没有忘记此人的神恩与精神领域有关,因此除了扣住匕首之外,他还做好了精神力防护的准备。
然而德雷克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女王,他干脆地在小亲王的轮椅前止步,他灼热的视线留恋不舍地游移,只听一声闷响,总督先生突然单膝跪下,不由分说就握住了缪宣扣在轮椅的手,俯身就吻了上去!
这一系列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偏偏这位总督阁下还是一脸的严肃,好像这里不是什么政治晚宴的现场,而是有着神父见证的婚礼圣堂。
以为是袭击,拔出匕首又尴尬塞回去的缪宣:???
终于反应过来的夜莺们:??!
仍旧一头雾水、捏着老花镜不知所措的女王:……?
在王座之下,摸不着头脑的广大宾客:……?
当然了,这个时代是存在吻手礼的,但它适用的对象只能是女性,而且还得是已婚的夫人,态度愈庄重愈好。
吻手礼对未婚女子来说难免会有轻薄的意味,在小情侣和同性玩闹中常见,但在正式场合出现、而且还是对未婚男性……说实话,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这一瞬间,缪宣都不知道这人是真的搞不懂礼仪,还是故意给他这么一下,让全场的所有人一起尴尬。
不过说实话,缪宣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因为这位总督在此刻的神情异常庄严肃穆,这个亲吻的动作被他做得像是在宣誓,他就用嘴唇这么轻轻地贴了贴他的手背,那滚烫湿润的鼻息擦过,让缪宣的手臂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殿下……”
在结束亲吻后,这个男人抬起头,再一次喟叹般地呼唤,紧接着他又垂下眼眸,将自己侧脸贴在缪宣的手背上,于是苍白与古铜泾渭分明,这种强势又柔顺的姿态,竟让人联想到什么臣服的凶兽。
这双暂时藏在眼帘下的眸子是没有杂色的纯黑,不透一丝光亮,纯粹干净,却又带着野兽般的凶戾。
有那么一刻,缪宣竟觉得这双眼眸似曾相识,在哪里……是在这个世界中吗?还是说来自以往的记忆,亦或者真的只是他的错觉?
“无礼!”
暴怒的声音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缪宣从恍惚中惊醒,他立即抽回手,看向声音的来源——果然是伊恩,他的情绪相当激动,甚至没能克制住自身的神恩力量,搞得周围空气中的温度都上升了不少。
夜莺们也后知后觉地围上来,试图礼貌地轰走失礼的家伙,对于这群迟到的护卫,德雷克并没有抗拒,他顺着夜莺的动作站起身。
直到此时,震惊的人群也终于缓过劲来,大家怀着震惊和吃瓜的心态望着王座,细碎的交谈像是传染一般扩散,很快,春日宴会的大厅被嘈杂的声音占据。
女王一头雾水:“这、这是……”
“是我失礼了。”德雷克对着缪宣垂下头,一副乖巧离开的模样,“请您恕罪。”
这告罪看似恭敬,但他却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何况在起身站直后他的体格得到了完美的展现,缪宣只觉得眼前的光都被遮了一圈。
“这……”女王瞅瞅站得笔直的德雷克,又看看她的大侄子,又是古怪又是迷惑,“莫纳,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缪宣沉默片刻,按着手背,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总督先生,在下一次觐见前,请务必先学礼仪。”
德雷克低下头,板着一张脸,轻轻地应道:“嗯,我都听你的。”
缪宣:……?
这家伙怎么回事,是错觉吗,他难不成是在——害羞?
夜莺们早就忍无可忍,强硬地把这个家伙拉扯开,但在被动离开前,德雷克还不忘侧头看向女王——但他并不是看女王的,而是阴狠地瞪了一眼挡在女王面前的那只傀儡。
这个眼神,怎么说呢,有点像是嫉妒。
缪宣:“……”
缪宣想,这次总不该是他的错觉了吧?
*
除了因昏厥而被送到医生手中的倒霉蛋,以及在觐见阶段就被丢出去的无礼之徒,春日宴不再发生任何与人员方面有关的意外,顺利地结束了。
缪宣前脚回到寝宫,信鸽们后脚就送来了完善的情报——关于德雷克-布朗的一切。
缪宣拿着厚厚的情报,从头到尾翻了又翻,愣是没从这杀伐果断、铁血淬火的人生经历中找到什么古怪的地方,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今天见到的“德雷克总督”是假的,但血条和蓝条的数据可不会骗人。
倒是小系统在他哥的意识海中看得心惊胆战——想想看吧,一个厮杀成性,奔波多年,二十七了不结婚,不爱女人不爱钱财的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去亲陌生男人的手。
有那个似曾相识的味道了。
也就在此时,信鸽的传讯员急促地敲门,在傀儡打开大门后,她扒着门框就报告:“殿下!那个家伙找到克里斯丁去了——”
克里斯丁就是缪宣日常隐居的剧院名称,这座来自母亲的宅邸既是信鸽的本部,也是他字啊这个世界真正的家。
缪宣皱眉:“这么快就被他找到了?”
女官打扮的传讯员:“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但就在他被扔出王宫后,他立即赶去剧院,包了外间的夜场,赶走所有的普通人,然后他就……就……”
缪宣冷笑:“他做了什么?破坏我的剧院吗?”
剧院是来自母亲的遗物,缪宣不会容许任何失礼的行为。
传讯员抹了把脸:“不是的殿下,他正在往剧院里运东西,您还是去看看吧,我们拦不住。”
缪宣:……?
*
缪宣从王宫离开,连夜赶到老巢,当他推开对外营业的外间大门时,差点认不出这地方。
他的小剧院本来也不是什么高端的场所,就是一处藏在闹市中的屋舍而已,最常见的消费群体是中产阶级,因此经营人员对外间的布置就只追求得体。
然而此时此刻,他得体的舞台和观众席彻底变了模样,它们看起来像是什么巨龙的洞窟,各种各样的珍贵财宝被随意地堆在地面上,这些东西可不是那些最常见的金银,它们每一样都有着远超贵金属的价值,称得上有价无市,可遇而不可求。
其中最廉价的大约是色彩缤纷的精磨矿石,其次则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玩,最珍贵的就是有着特殊效用的自然产物——缪宣曾用一枚黑珍珠铸造傀儡的双眼,那枚珍珠就属于此类珍宝。
缪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被人用钱砸了。
这感觉太古怪了,他回忆着自己上一次被砸钱是什么时候……除非去翻系统的记录册,否则他还真记不得了。
小系统:……
缪宣听到身后的通讯员在没什么志气地倒抽冷气,他只好让傀儡接替她推动轮椅,直接把他舞台中央。
那位阿依德诺的总督就等候在舞台下,站得笔直——缪宣等了半天没能得到他的开场白,这人杵在这里的目的好似就是看着他,缪宣十分无奈,只得先道:“虽然这么要求十分冒昧,但我能请你把这些东西弄回去吗?”
德雷克大震惊,小心翼翼地反问:“您……不喜欢它们吗?”
缪宣:“……”
缪宣:“抱歉,这不是我是否喜爱的问题,它们非常贵重,因此我不能就这样收下它们,请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德雷克还沉浸在他梦幻般的气氛中,于是理直气壮地陈述事实:“我就是想把它们给你,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方法,能够讨得你的欢心。
缪宣当然理解不了德雷克的想法,他再次拒绝:“在今日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无功不受禄,请把它们带回去吧。”
德雷克终于意识到了缪宣的困惑,于是他暂时回归了一下正常人的逻辑,随即回答:“那么这就是我的赔罪——为我的失礼。”
系统:……
系统终于确认了什么,他疲惫地在金色的意识海面上坐下,惆怅地叹了口气。
系统啥也没说,那缪宣就更不可能靠自己领悟了,他自以为敏锐地寻找到了真相——总督必然有着其他的意图,他很可能是故意用错礼仪,然后借此找到一个与他联系的契机。
虽然这么想也有着许多破绽,因为他想要拜访是很容易的事情,但缪宣真的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只能暂时这么猜测。
“只是不合适的礼仪而已,那并不算什么。”缪宣继续拒绝,“但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这里,一定是有所请求的吧?请坦诚一些,否则我的答复也不会改变。”
德雷克:……
德雷克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明明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就是给人一种委屈的感觉,他缓缓低下头:“我是为了阿依德诺的归属……还有‘骏鹰’。”
缪宣心中的轻松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叩了叩轮椅:“原来如此,请随我来。”
信鸽的情报存在漏洞,这位海盗总督还和目标一有关!海盗——在海洋这块广阔的领域上,骏鹰又做了什么,渗透了多少势力?
一旦这联系搭上,许多事情就要重新考虑了。
缪宣把德雷克带到了他最内间的书房,但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只有书房才是郑重商议的场所,而且这里是他布置得最仔细的房间,就算撕破了脸,他也能保证压制德雷克。
不过这位总督先生在走入书房后就有些走神,他出神地望着周围的布置,轻声道:“原来是这里……和我……没有什么变化。”
缪宣一愣:“抱歉,我没有听清,请问你在说什么?”
德雷克立即回神:“没什么——这里很好。”
缪宣:“……请坐。”
话音落下,缪宣还没让傀儡搬来凳子,德雷克就已经在唯一发生变化的区域坐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杵在门边的傀儡,随后看着缪宣,认真地道:“下一次,这些事情,请让我来。”
缪宣:“……”
缪宣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正当他想要开始切入正题时,却突然在小剧院里察觉到了新的客人。
是伊恩,他也赶到了剧院来,难道有什么急事吗?
缪宣立即为他打开通道,而就在伊恩匆忙赶来的过程中,德雷克也若有所觉,抬头望向门边。
书房的大门再次打开,仍然披着礼服的高大男人匆匆进入房间内,他的脸上还带着愤怒的神情:“殿下,那个诺德诺尔的总督很不对劲,他的船队在今晚有古怪的动静,他们挪动了——”
伊恩的声音戛然而已,他在此时才看到了那张可恶的、熟悉的面孔,这个失礼的海盗、令人厌恶的野蛮人正坐在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甚至仍然穿着那身可笑的所谓礼服,与他的殿下促膝长谈。
而更要命的是,德雷克还露出了防备的神情,他甚至下意识做出了挡在亲王面前的动作——就仿佛这里是属于这只海怪的巢穴,而他才是唯一的守卫者。
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