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破晓时分,在西郊的混乱刚平息、这一天的点卯还未开始时,缪宣就趁着这个魏谨不在皇宫中的时机,带走了兰琴,且争分夺秒地摇到了老唐。
而唐同知也万万没想到,他这一生中最艰巨的任务,竟然来自他最有良心的顶头上司。
“您的意思是,把她交给我——”唐同知磕磕绊绊地道,“督卫,我假定这位——这位——您这么做是有陛下密旨的。”
缪宣有些抱歉地朝他笑了笑:“你先把姑母带走吧,我会去同陛下谢罪的。”
也就是说没有密旨,全都是私人行为。
兰琴也掀起一点兜帽,柔柔地道:“有劳。”
唐同知绝望极了,瞪大了双眼,竟是连避嫌都忘了,满腹的话说不出口。
一直以来,我们可靠的老唐都是麒麟卫的中流砥柱,为他那想一出是一出的上司处理了不知道多少麻烦,尤其是在摇人和后勤上达成了无上成就,但这顺风顺水的加班之旅在今天遇到了毕生之敌——
他的督卫大人,把皇太后偷出了皇宫。
唐同知:淦。
带着皇帝老爷的老婆跑路已经是罪该万死,换成老母就更加胆大包天,而当这寡母又兼具了姘头的身份时,麻烦就抵达了巅峰。
更要命的是缪宣还赶时间,于是搁下人匆匆就走,只剩下唐同知和兰琴后面面相觑。
唐同知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见到太后娘娘的那一刻就脱不开干系了,纵使心中已有了最糟糕的猜测,但多年来对上官的信任,还是让他带着这位娘娘赶回了安置孤儿的济慈院。
这一路上唐同知是怎么做都不便利,抱也不是提也不行,只能和伺候自个儿老娘一般地背着,反倒是这太后娘娘相当自在,在他背上蛐蛐咕咕,说什么“京城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乞丐”、“变化可真大,我都要认不出来了”、“这里的房屋街道是这样破旧的吗”……
唐同知:……
二人抵达院落,兰琴也懂事地拉好兜帽,守门的老者可不知道她要命的身份,见到唐同知便恭敬地放了人,什么都不多问。
如今这济慈院要搬迁的消息还未公开,但院子里的老厂卫们早已做好了准备,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但只要命令下达,他们就能带着小崽子们立即动身。
唐同知明白这些老下属们的靠谱,正稍感欣慰,他背上的太后娘娘就又开始了——
“这是宣儿收留孩子们的地方吗!真是不错呢,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兰琴仍旧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打量着四四方方的院子,目光落在后院的菜地上,“啊,那个我认得,是蓬蒿菜对不对,我以前种过的!”
眼见着这位大娘娘恍若出门踏青的闺阁小姐,完全没有违抗天规的自觉,这幅模样真是谁见了都知道有问题。
唐同知压力巨大,他不可能随时看着太后,又不好把她交给厂卫,按理说麒麟卫办案是不忌男女的,但这位怎么说都是督卫姑母、太后娘娘!老天啊,甭管她今后还是不是吧,他是不能这么安排的,总得交给女眷来照顾。
思来想去,唐同知别无他法,只好赶鸭子上架,带着这贵人去找了王媸娘——自从此女在安乐王一案中被麒麟卫搭救后,就连带着她的老父一同被收留在济慈院中,成了孩子们最听服的姐姐。
虽然不谙世事,但兰琴在唐同时的面前倒也十分配合,她乖乖地跟着他进了厢房,也不嫌弃这地方简陋,见到门口端着二胡的老人时还朝他笑了笑。
老人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曲子,唱着什么“红日入怀,天命在此,恩德系尧舜……”
唐同知把人搁在这还算亮堂的厢房内,自己则朝后院中劳作的少女招了招手,少女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来。
王媸:“同知大人?”
唐同知指了指厢房中的女人:“这位……这位交给你了,这几天你好好侍候。”
王媸在见到兰琴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寻常的贵妇人,但面对唐同知的含糊其辞,她什么也不问,只干脆地应承:“同知大人请放心,这位贵人就交给我来照料。”
“行,我过几天就来带你们走……”唐同知给了准话,他心知这少女口风紧且明事理,便愿意多泄露一些事情,“你知晓我们接下来要走的吧?”
王媸其实察觉到了动静,直到此时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又是一礼:“是,不过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大人们总是为了孩子们好的,我只管听令行事就好。”
唐同知大感欣慰,只叹这王媸不是个男孩,否则他就收她做弟子了:“小子们当中只有你最年长,又见识最多且粗通武艺,你这些弟弟妹妹并你爹都得靠你仔细照顾。”
唐同知心中遗憾,但面上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他道:“我们要去辽东。”
王媸一愣,下意识道:“那淑德她怎么办——”
“谁?”唐同知一愣,顺着少女的视线向后院望去,这才反应过来她说得是什么人,原来就是那个他从辽东带回来的、差一点被父母拿去殉夫的戚氏女孩。
哦,这就要去辽东了,王媸担心这丫头被抓回去?
唐同知想明白了,于是不屑地笑了笑:“你放心,这小娘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别说她的家族来,就算是她那未婚夫从棺材里爬出来、幽蓟台的宗主站到我们门口,她也只是你妹妹。”
王媸眼前一亮,心知有这句话在,淑德就算在辽东不慎露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立即欢喜道:“我明白了,多谢您!”
唐同知颔首:“嗯,你明白就好,总之这位夫人我这就交给——”
这话还没说完呢,唐同知一回头,兰琴又不见了,他满心无奈地找去,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屋舍门口,正蹲在那二胡老头的身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弹唱。
老人日夜弹唱不休,别说居住在这里的王媸,就连偶尔来此的唐同知都习惯了,没想到他还能让这位贵人留意,你听听他唱得都是什么东西——万幸,这一次不是那要命的《哭麒麟》了,而是《圣君娘娘传》,虽然都上不得台面,但后者总归是官家允许的。
王媸心中松了口气,上前小心道:“夫人,这是我爹,患有癔症疯病的,平日里就老唱些粗俗的东西,请您见谅。”
兰琴歪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说,圣君娘娘愿意吗?”
王媸一愣,没听懂:“请您恕罪,您的意思是……?”
圣君娘娘指的是朱昭皇朝开国君主的生母圣淳皇太后,而她爹正在唱的曲子大意就是颂扬这位娘娘怀孕生子、养儿育女的功绩。
兰琴又回过头,怔怔地盯着二胡那震颤的弦:“诞下麒麟儿,圣君娘娘是自己愿意的么?”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试问谁会不乐意生养开国皇帝呢?但王媸没有这么回答,因为此刻的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位尊贵美貌的夫人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让她联想起她爹疯魔前的那段日子。
王媸不知所措的望向唐同知,而后者只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回答。
没有人搭腔,兰琴果然安静下来,她听得很有味道,甚至还顺着拍子哼唱了两句,后院的孩童传来喧嚣笑闹,堂前的老者仍旧旁若无人,只听他自顾自地唱着:“金光溢地,国泰民安,天下归心,盛世太平……”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这是刻在金殿玉柱上的吉祥图案之一,白玉为底,鎏金描缝,与龙凤呈祥一起拱卫着皇位高台,熠熠生光。
朱祁恒的视线潦草地掠过这幅图案,随即落回金銮大殿,落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样子,不论是微微蹙起的双眉,还是那双正注视着他的安静眼眸——兰宣总是这样,即便已经拥有了独步天下的强大力量,还是保持着令人费解的克制。
面对这样一个人,狡辩不就变得十分容易了吗?
最开始,要坦然,要痛快地承认朱昭皇室的错误,将最严重的罪过堆积到先帝的头上,故作诚恳地反思自身,实际上只是解释了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这之后,就是祈求,黎民百姓是无辜的,京畿内外是无罪的,以帝王和手足的身份去祈求原谅,用虚假的温情和痴情的伪装来粉饰背德的行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冠冕堂皇地禅让皇位,用王朝更替来彻底解决一切的根源。
多么周到的回答啊,对一个立志斩妖除魔、守护黎庶的人来说,再也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此时此刻,朱祁恒是非常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让兰宣心软,毕竟这他一直以来就是用这个方式成功的,屡试不爽。
朱祁恒心中非常清楚,兰宣太强大了,使用任何直接而强硬的方法都注定失败,而想要与他争夺兰宣的敌人又是如此碍眼,即便他手中掌握着无数大内高手和精兵军队,他仍旧没办法强扣下兰宣。
在这种级别的高手面前,怎样的千军万马也留不住他们,除非有什么不得不留下的理由,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逃走……
那么兰宣有这个能够被利用的弱点吗?
是的,他有。
真是太可笑了,兰宣放不下的,竟然是京畿内外的人,这些随处可见的、蚂蚁一般、刍狗一样的人。
那么,这就有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
迫使兰宣对上朱昭妖邪。
其实朱祁恒根本就不怕那所谓的索命妖邪,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原本的计划是把京畿掏空,只留下戚氏余孽与京畿百姓,以此作为“替死”的祭品,成功后再召集军队并顺势迁都,用巨大的代价来换他余生的一劳永逸。
但眼下他决定做一点小改动,比如先让兰宣抵抗妖邪,以此削弱他的力量,再在他无力支持时用血脉和“替死”,从妖邪的口中留下他的性命……
当然了,替死终究是邪道,这妖邪迟早要卷土重来,但那又如何?届时他朱祁恒已经老死了!他的子嗣会遭遇什么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朱祁恒根本不在乎朱昭王朝的何去何从,他只渴望自身的荣耀和权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他的欲望更重要的东西,他想要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可以牺牲所有皇座之下的牛羊猪狗。
是啊,兰宣人品贵重又温柔善良,这样的人当然叫他爱极了,但正是如此,他才必须这么做,若不活取翠羽,何来珠翠光华,既然只有把兰宣打碎了才能留下他最爱的那一部分,那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不论何种事物,只要露出了突破口,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而现在也是一样,朱祁恒不需要兰宣真正愿意原谅他,他只需要兰宣一次心软——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的松动,那就完全足够了。
只要不那么抗拒,那么他所有的准备就成功了一半,而只要约束与血脉仍旧承担着维系的功能,兰宣就永远无法离开他,甚至连生死存亡都将在控制于他的掌心。
朱祁恒确实很了解兰宣,他居高临下地分析着兰宣的所作所为,自以为掌握了这珍贵宝物的一切弱点,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兰宣会像以往的千百次一样——即便仍旧心存排斥,但还是会默认这份道歉,然后去践行他所认定的准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祁恒确实也蒙对了,只是他从未感同身受地理解兰宣的情感,又如何能窥见这幅躯壳中所容纳的灵魂呢?
*
缪宣定定地望着朱祁恒,
这位年轻的君王仍旧是那幅金相玉质的样子,完美得无懈可击,他的诉说又是这么认真,这么动情,就算是石头来了都该动容。
即便到了这一步,缪宣还是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虚伪的地方——真的是,令人震惊。
也许朱祁恒根本就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吧?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表现都是“真实”的,因为他本人根本就没有“虚假”这个概念。
缪宣叹了口气,又后退了一步。
朱祁恒抵在额头处的双手缓缓放下,从指缝中露出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他亲近又地忧愁唤道:“……哥哥?”
缪宣动了动手指,真气一弹,直接把王忠手中的托盘掀翻,于是那沾了血的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到层层叠叠的帘幕当中。
朱祁恒大惊:“哥哥,你这是——”
“不必用这种手段。”缪宣在朱祁恒想要辩解时打断他,冷漠地道,“我知道这是姜督卫的头,他也确实是死了,但主持‘替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姜槐,而是貔貅卫指挥使。”
朱祁恒惊愕的神情僵住了,也许这时候他才是真正的惊愕:“……”
缪宣不想看这人的脸,于是垂下眼眸,轻轻按住了后腰处的刀柄:“鹿蜀卫指挥使和貔貅卫督卫其实就是一个人吧?二流的武功,一流的易容,不断地用着替身,自先帝时就一直隐藏到现在,一人掩饰二角,统领了四神卫中的两大卫所。”
缪宣的叙述结束,朱祁恒的面容也逐渐恢复平静,小把戏在眼前被拆穿并未让他感到难堪,他只是有些为难,又有些惊喜地道:“果然瞒不住表哥呢。”
缪宣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骗局,于他而言,是谁创造出的“替死孕子”的邪道法门并不重要,用小把戏来遮掩真身的貔貅督卫更是跳梁小丑,这一切的罪恶有它真正的源头,而罪魁祸首正在眼前。
缪宣又是一声叹息:“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眼下正是烈日升空、高悬天际之时,煌煌光辉自大敞的宫门外轰然淌入,把这偌大的殿堂照得明光逼人,好似要让这世间再也容不下任何夺目的光彩……
直到缪宣拔出了后腰处的轻薄利刃。
于是这大光明里这高堂金殿之上,一抹剔透的翠色柔和地溢出,在漫天堂皇中兀自潋滟,仿佛祥云入碧水、麒麟登青天。
任谁见了这一幕都要惊叹的——这麒麟刀是有多么的忤逆啊,它怎么敢与朝阳争锋呢,难道它不知道它面对的是何等铺天盖地的威势?
假若这剑刃有魂魄的话,它大约是不屑回答的,而作为执剑人的缪宣就更不在意了。
朱祁恒紧盯着这抹碧影,像是从未见过它一般,他轻声问:“哥哥,你要杀了我吗?”
“不,我不杀你。”缪宣立即否认了,他不能现在动手,否则四族约束能让他立即丧失战斗力,那样就无法阻止目标一了。
缪宣横过刀,对准了自己的掌心,在轻轻一擦后,一抹殷红紧跟着染上锋刃——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誓言与重要的决策都需要见血,以此来寓意驷马难追、万劫不悔。
此刻朱祁恒已经感觉到不妙了,他清楚地预料到将有什么东西将脱离他的掌控,但此时他根本无法动弹,作为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他在兰宣的面前毫无反抗的力量。
缪宣轻轻吐息,按照记忆中的祭文复述,虽然不那么准确,但还算通畅,足以作为宣告:“癸巳年,丁酉月,兰氏家主兰宣于此敬告先祖……”
“溯古至今,先人已去,慕先祖懿范,叹家道中落,哀世衰道穷,有不肖子孙恶孽昭彰,逐出门墙、以儆效尤!”
逐出家门?!
朱祁恒一愣,随即明悟过来——
对了、对了!虽然从未行使过什么权能,但兰宣确实是兰氏的家主,即便如今的兰氏式微到只剩下三人,而朱昭又因君君臣臣凌驾在兰氏之上,可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兰宣也能在家族血脉中单方面地驱逐他!
驱逐身为帝王的血亲,这已经是大大的忤逆犯上,更何况还有四族盟约这个前提在!缪宣这誓言一出反噬便立即应验,即刻起,兰宣将失去孕育后代的能力与武学进步的可能。
而与此相对的,朱祁恒也不再拥有兰氏的归属。
朱祁恒“替死”的前提之一就是兰氏血脉,而这一点在此刻被单方面地剥夺了,朱祁恒已经失去了“宗族”层面的归属,只剩下“骨血”上的联络,假如他还想继续依托于血脉的“替死”,就得付出成倍的代价……
缪宣的敬告结束,但仪式还没有完成,他横过刀,对准朱祁恒的额头就是一道平削——这一刀没有任何力量,只有驱逐的意味,若是换成清明祭祀,这么做就代表着辟邪驱鬼。
麒麟刀是天下一等的利器,它在缪宣的手中更是神兵附魂,虽然缪宣根本没有动刀的意思,但这锋刃光是余威就足够沉重,竟直在朱祁恒的额头开出一道血线。
鲜红的血液流出,染红了年轻帝王的面庞,也遮蔽了他映照着碧影的双眼,在宗师的凌压下,他张口难掩、动弹不得,一些翻涌的心绪都只能藏在那紧缩的瞳仁后。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臣子,更不是你的兄长,你我之间已毫无干系。”
缪宣甩干血液,侧手收刀,随着碧泓入鞘,他轻声陈述:“朱祁恒,不要再碰我兰氏的血脉……”
“你死期将至,索性就滚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