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白云如帘,风揭明霞万丈。
于是下山去,又见半途那一尊石刻的佛像,游人踏青来,纷纷颔首低眉,敬拜森森然的南无观世音菩萨。
沈要提着行李,微微在前引路,萧子窈便翩翩的扶住了他那恭谨克制的手去。
也许,既已成了夫妻,他二人便大可以并肩而行、或更可以十指紧握罢?
然,颠来倒去,他与她却始终不得其所,总还像是寡言的护卫与骄矜的小姐。
——不过,没关系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沈要暗自的想到。
他二人于是走得干净利落,穿过人潮海海,听世人慌慌张张,道阻且长、所以听天由命。
萧子窈惊觉夏至之时,沈要已然将车子开进了岳安城中。
早先前,她在那翠云庵里待得实在有些久了,山不知四季,人便也不觉,这厢一见街上车水马龙、香衣丽影,她方才堪堪醒过神来。
沈要见她如此,便道:“前面是百货公司,天热了,你也去买几件新衣服,好不好?”
——他分明是求着她花他的钱呢。
萧子窈自然也瞧出他的心意,于是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道:“那便赏你个面子。”
早先前,那百货公司萧子窈总是常去的,经理见她尊容便如见银元,端茶送水好不殷勤、处处唯恐怠慢,谁知,一朝烟雨一朝臣,现下她再来,竟只得了个冷眼的待遇。
“时下新款的衣裙都挂哪去了?”
萧子窈问道,“怎么连个上前招呼的都没有?”
那经理到底还算个生意人,经不住催,却也没什么好脸色摆在面上,于是信手倒了杯壶底的剩茶递来,又笑道:“真不巧,新款的裙子都被订出去了,不挂出来卖。”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
“王经理,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我不同你打掩护。其实我今日是来给帅府的沈军长挑衣服的,只不过顺带给自己搭两件,这样你也不卖?”
她斜一斜身后,眼睛笑笑的,“他人就在外面停车呢。”
王经理一下子来了精神。
世家之间的勾缠,他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自打萧子窈大婚当夜克死了梁二公子梁耀,梁显世一怒之下便将她送去了尼姑庵里,如今她竟能重回岳安,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沈要替她做的主。
思及此,他便不由得堆起了笑脸。
——若来人当真是沈军长,那便不是“搭两件”的小事了。
“都是误会!其实是我手下的员工躲懒,还没来得及把新衣服挂出来!这不是怕您等久了见笑嘛?”
萧子窈又呷一口冷茶:“我就说呢!王经理平时最懂待人之道,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的送客?”
话毕,她便将那只盛着叶梗的茶杯撂进了王经理的手心。
王经理立刻大献殷勤。
却见他连连的唤了人来,先看雅座一位,再奉黄山毛峰一盏,最后陈列五彩新衣一排,终于请她随意挑选。
萧子窈一眼就相中一条洋纱裙子,也不问价,便道:“这条,包起来。”
王经理只见她了断,却不知她底细,又唯恐她不过是狐假虎威、待会儿结不出钱来,便立刻旁敲侧击的说道:“您一直是我这儿眼光最好的客人,这条裙子可是美国的新货!看在咱们是多年老交情的份上,只收您一百块!您瞧瞧,今日若是换成别家的小姐夫人,我非得要个一百五十才行!”
谁知,他正说着,玻璃转门便转进一道人影来,却见黑衣铁靴又冷又肃,正是沈要!
王经理果然大喜。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沈军长看座!”
沈要面无表情的近了前去:“不用。”
说罢,竟是两手一贴、只管自自然的立在了萧子窈的座旁!
然后,他终于垂下眉眼,复又沉声问道:“有没有喜欢的?”
萧子窈说:“勉强只挑了一件。”
“这里不好,下次我们不来了。”
他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偏偏王经理却一瞬汗如雨下。
却见他小心翼翼的又捧来几件新衣,笑得很有些忐忑:“沈军长,我们衣服多着呢,您和萧小姐喜欢什么样的都有!不如再仔细看看?”
沈要一时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默了半晌,反倒又问起了萧子窈来:“还看吗?”
“唔,那便勉强再看看。”
她笑盈盈的说,“总得顺带给你搭两件衣服。”
于是信手点了几件轻便的衬衫,只管云淡风轻的丢与那王经理去。
“哦,是我糊涂,忘记同王经理说了。沈军长上职要穿军装,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自然没必要挑什么昂贵的外服,倒不如随便买些衬衫来得实在。”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荷包里拈出两张大钞,复又轻轻的扣下。
“王经理既然说我是老客,那裙子我便照常付你一百五十元,你把那几件衬衫做添头搭给我就行了。”
如此,萧子窈便痛痛快快的结了款子。
又出转门,她还走在前,沈要只管拎着纸袋亦步亦趋的跟随。
只不过,却见他眉眼微舒,许是心情大好。
萧子窈见他实在喜形于色,便也纳罕道:“你背着我偷笑什么呢?”
沈要想也不想,张口就回:“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好好。”
她一时有些意外:“哪里好了?”
“你分明只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却给我买了很多件衣服。”
沈要巴巴的说,“我好开心。”
话毕,似是又有了旁的心思,便又道:“不过,以后可以不用再给我买衣服了,还是买给自己得好。”
萧子窈哑然失笑。
“不是说我给你买衣服你就开心吗?怎的又不要了?”
“——因为我更喜欢你对自己好。”
他眸光清洌,根本灼人得紧,“因为我更想让你成为世上第一开心的人。”
他没有二心。
萧子窈直觉心下皱得厉害。
他莫不是又装出来温顺的模样罢?
她于是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偏偏他又黏黏糊糊的凑上来。
“子窈,你不问我第二是谁?”
她只好囫囵的敷衍道:“那,第二是谁?”
“——是我。”
沈要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第一开心,我就第二开心。”
萧子窈一瞬推开了他去。
“呆子就是呆子!第二有什么好的?如果开心只排第二,那便说明根本还不够开心……”
她简直说不清心下陈杂的滋味,便非要驳他一驳、试他一试。
毕竟,眼下这般光景,实在是太好了,好得仿佛有些假,她许是受不起的。
她分明大仇还未得报。
于是拂袖便走,只管丢下他去。
可他仍是不懈的追来。
“不是的!”
却见沈要冲上前去一把勾住她的腰肢,那力道之大,竟仿佛是要将她撞进怀中揉碎一般。
“我做第二,不是因为我真的是第二,而是因为不能逾越了你。”
“小狗不可以逾越主人,沈要不可以逾越萧子窈,我不可以逾越六小姐。”
“所以,我才当第二。”
萧子窈渐渐的默下去了。
似是软了心肠,又似唯恐眼前所见即是虚像。
她于是轻轻拍一拍腰间还打着绷带的手,小声哄劝道:“你说的对。主人永远都是小狗的第一。”
她还贴在他胸前,便觉出他胸膛里鼓出一阵低低的笑,闷闷的,当真是欢喜至极。
沈要自然是欢喜的。
他欢欢喜喜的接她下山,再欢欢喜喜的陪她逛街,最后欢欢喜喜的同她回家。
他从未如此欢喜过。
车子一路开进城东的凤凰栖路,行道左右是卫兵似的梧桐,树影婆娑之下是她纸白色的侧脸。
原来,所谓的欢喜,便是如此了。
纵他杀伐果断、血染沙场,可到头来,竟也敌不过她眼尾一抹潋滟的余光。
沈要早已请人打扫过了公馆上下。
他只将车子停进院里,又扶着萧子窈慢慢的下了车。
“子窈,我们到家了。”
萧子窈微微的扬起脸来。
半夏倾阳灼了她的眼,她眯着眼睛,一一看过那灰砖白墙,竟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家好大,显得我好小。”
她一瞬忆起了往昔时光,那偌大的萧家帅府独镇一方,上有亭台楼阁、下有西洋别院,可她分明从不觉得好大。
——许是因着家中和睦热闹的缘故罢?
萧大帅既是严父也是慈父,大夫人更是一位好相与的,三夫人虽然小气却也不坏……
更何况,她往上数去足有五位哥哥姐姐,只管将她宠上了天,相随的丫鬟也情同姐妹,哪有不亲切的道理?
往昔不再。
萧子窈说不出话来。
谁知,沈要见她如此,竟以为是她不喜新居,当下便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喜欢这里吗?我可以重新再去找宅子……”
他凝眉不已,牙关也微微的咬紧了,忐忑得明明白白。
萧子窈看得清明。
于是摇一摇头,无限凄迷:“不是不喜欢,只是还不习惯。”
她见沈要的眼光渐渐的松下来,却还有些警惕,唯恐一切侥幸。
她很不能谅解,却更不愿打扰。
她到底还是住进了公馆。
卧房在二层,沈要便一步一回首的牵着她上楼去,房里雕花的衣柜与小白楼的那只有些相仿,只不过那一只是螺钿的……
复又打开柜门,却见满目的琳琅。
萧子窈一瞬惊呼起来。
“我不是把这些裙子都卖掉了吗,你是怎么把它们都找回来的?”
——眼前,赫然是她那不得已舍而易之的紫衣明珰一片!
沈要淡淡的说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他不敢道出真相,只怕萧子窈又要将他推与旁人。
于是小心翼翼的捞过她微颤的指尖,只管严严紧紧的攥在手里。
“……其实,有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没关系。”
萧子窈微微的笑,“其实都找不回来也没关系,有你就够了。”
如此这般,已然算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只待收拾过行李,沈要便拉着她逛遍了新居。
他只道这公馆的院落宽敞,他不日便去猎一头小鹿回来与她解闷,再种些茶花,等冬日里盛放起来一定好看。
“到时候,我就一天剪一朵茶花下来给你绾发。”
“如果你想听戏,这院子也能放得下戏班子。”
“等到了过年,我们还可以一边吃饺子一边看雪。”
萧子窈忍不住打断他道:“沈要,你今日似乎格外话多。”
沈要兀的怔了一下。
他眼里分明还盛着光芒。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听她话的,于是喉头上下一滚,似是还有万语千言的样子,却再也不再说了。
晚间,郝姨如约上门前来试菜。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进了门,一见萧子窈便笑开了眼:“见过夫人!”
萧子窈早知道沈要请了帮佣,便客客气气的回了礼,又问道:“郝姨,我这人不大挑嘴,就是独独爱吃一碗酥酪,不知你会不会做?”
“自然会做!”
郝姨亲亲切切的说,“夫人还不知道吧?咱们城里那个四方斋就是我家那口子开的!若是比起做点心的手艺来,我家可是出了名的!不过您放心,我做炒菜炖汤也擅长,以前多少学过一些!”
话毕,似是觉得还不太够,便又有言道:“夫人只管放心用我!以往沈军长天天光顾我家生意,冬天更是天还黑着就来等点心出炉,他与我们一家老小也算是有恩有缘的客人!沈军长是个有心人,您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我照顾好您,既是职责、也是报恩,是理所应当的事!”
郝姨心肠热,一语道破无数沈要对她暗中的好,不免也教萧子窈有些动容。
“有心人倒也称不上,买个点心罢了,也不难的。”
郝姨嗔怪的呀了一声。
“夫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若不是有心为之,谁能日日如一?对了,您今日想吃些什么——”
晚风微醺也微热,萧子窈忽有些憋闷,便揪着帕子掩面道:“现下天热了,我总想吃些酸爽解腻的。还有,我最近胃口都不太好,吃不了许多,还请郝姨尽量别做多了,免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