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云景甚好。
烟火渐渐散去了,花枝瘦尽,月盈千人眼。
如此一场血淋淋汗津津的盛宴之夜,不像戏幕,却似餐桌,有生有死,色香味一应俱全。
萧从玉只将萧子窈送到楼下。
谁知,临别之际,她幽然开口,唤的却不是萧子窈的名字。
“沈要。”
她忽然叫道,“今晚帅府放的烟花可是从上海采买而来的,一共二百八十一响,价值可抵万金。你本来可以坐上特等席观赏,最后却没能看到,现在会不会觉得可惜?”
沈要木木的哦了一声。
“不爱看。”
“那你爱看什么?”
沈要没有应声。
偏偏,他那一双浓黑如墨的眸子,却已然沉沉望定了萧子窈去。
她或哭或笑都太好看,他便是连眨眨眼睛都会觉得浪费可惜。
这一幕,萧从玉居高临下,根本瞧得真切。
她于是浅浅一笑。
“原来如此。”
她说,“这样看来,倒是我想错了。你的特等席本来就不应该是在观赏花火的人堆里,而是在这里,对吗?”
沈要依旧不曾开口。
只不过,一切早已不言而喻了。
是时,萧子窈方才道过了别,他便只管将人紧紧的牵着往外走,也不说话,就只是闷头走着,一面走、一面又驾轻就熟的脱了大衣,再劈手一扬,便将萧子窈整个人严严实实的兜头罩住了。
萧从玉终于失笑。
“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喜欢成这样?竟是连披个外衣,都像要把人装进麻袋里拐跑了似的。”
话毕,她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见那两人渐行渐远,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一个牵着另一个,一起回家去。
“回家真好。”
她小声说。
然后,她便再也不看了,于是回过身去,也走掉了。
风不定,月上中天。
萧子窈坐在车里,缓缓摇上玻璃窗子。
“我三姐今天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沈要想也不想便说:“她骂我。”
萧子窈一笑,本想戳他一下,又见他正开着车子,索性便做罢了,于是问道:“那你说来听听,我三姐都骂你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同她骂回去的?”
“忘了。”
他面不改色,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骂人。我没理她。”
“那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好棒好棒,我家小狗好乖哦。”
她话里盈盈带笑,却到此一顿,只管静静的沉下来,“呆子,你如实告诉我,我三姐可有在梁显世的吃穿用度上做过什么手脚吗?她会不会因此留下什么把柄,会不会被人抓到?”
沈要摇摇头,声音很淡:“没有。”
“当真?”
“嗯。”
他说,“她读过书。她比我聪明。”
萧子窈一下子哽住了。
根本不必细想,她便已经听出了沈要的弦外之音。
她的三姐姐一向冰雪聪明,从小读书便读得很好,如此,一个样样都学得很好的人,一旦杀起人来,自然便不会太差。
萧子窈重重的咬唇。
“我本以为,我三姐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从此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如今的这一切背叛她的信仰……”
她嗫嚅着,眼光微潮,有些失色,“会不会真的是我做错了?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固执,如果我当初答应嫁给梁延,也许我爹爹就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
沈要陡的刹住车子。
萧子窈眉心微皱,立刻问道:“怎么了?这不是还在半路上吗,你不回家?”
沈要一言不发,却是冷冰冰的转过脸来。
月色凉薄。
他到底还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一张脸,棱角分明,利落如刀刻,所以,那张脸上若是一面被照亮了,另一面便自然陷在暗处,况且,他又不笑,那一黑一白的两面便都显得很冷。
“六小姐,你真可爱。”
他歪歪头,那模样既像委屈又像负气,却总之不像什么好人。
“但是,你好像还没有搞明白。”
他说,面上的黑影随他而动,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你只能喜欢我,也只能嫁给我。”
“不然,你喜欢谁、嫁给谁,谁就会倒霉。”
“明白了吗?”
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也许是天生冷血的缘故,他对大部分的喜悦都无知无觉。
一个不笑的人一旦失笑,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
萧子窈直觉心下一紧。
“六小姐,对不起。”
他于是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喜欢的,和喜欢你的,无论是谁,我都不喜欢。”
他已经不愿意再亏待自己了,所以,便只好亲自来委屈她。
“回家吧。”
他凑过来亲亲她,那动作很轻,唯恐吓到她似的,唯独心跳的声音却很大,藏也藏不住,那感觉仿佛不枉此生。
此夜,空阶滴到明。
萧子窈辗转反侧,始终睡不下去。
梁显世是生是死,分明只在今夜了。
偏偏,沈要竟是满不在乎的,只管自顾自的跑去厨房里给她煮橘子水喝。
萧子窈很是嫌弃。
“我才不吃糖罐头煮的橘子水。”
沈要毫不退让,道:“你喝酒了,必须吃。”
“我就喝了一口。”
“一口也不行。”
他端着勺子抵上她的嘴,“明日一早,我会去公署医院。你吃,我才带你去。”
萧子窈的眼睛亮起来。
“刚刚梁延给你拨过电话了?”
“嗯。”
“那梁显世现在是什么情况?别总是说一句停一下,像块榆木疙瘩!”
他的勺子终于喂进萧子窈的嘴里,绵绵软软的舌,偏偏嘴却很刻薄,但是没关系,他不在乎。
“说是在住院吸氧,又吊了盐水。”
他话音至此,微滞,萧子窈也顿了顿,他便趁机又喂给她一瓣橘子,“——现在,已无大碍了。”
萧子窈一瞬愕然。
“哈、哈哈,吸吸氧吊吊水,已无大碍,怎么会?沈要,你莫不是骗我的?”
她一下子叫出声来,一双细手根本抖得厉害。
“我三姐分明说过的,梁显世绝对活不过今日!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哄我!哪怕她失手,但至少不会是这样不足挂齿的轻伤,他甚至没有伤筋动骨!我二姐死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流光了,而我五哥甚至连一具全尸都没有,他凭什么——”
她简直说不下去。
沈要于是施施然捧起她的脸来。
真可怜。
他心想。
可是,她应当越可怜才越好。
伤痛,一无所有,不安全,且悲惨。
没有家人与朋友,又很柔弱,无法报仇。
如此,她便再也离不开他了。
“萧子窈,你急什么。”
他一字一顿,循循善诱。
“我是你的狗。你还有我呢。”
“只要你哄好我,喂饱我,我就会什么都听你的。”
“这样一来,只要你下命令,无论如何,我就都会让你满意。”
“明白了吗?”
这是恶犬的胜利。
这一回,终究是他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