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羽在等周仲鱼。
像往常一样，她总是会提前到达约定地点等他。
乖乖站好。
他会从那边过来吗？
她泛泛地想，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眨一下。
没有具体的事做，内心的怪物也被他安抚过，没有躁动。
空闲的时间，平静的内心。
她长时间看着一个方向，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
脑袋里具体的想法开始变得模糊。
习以为常的发呆。
沈心羽很喜欢发呆。
对于喜欢被支配的她而言，发呆是为数不多让她不会反感的自由。
发呆时大脑放空，任由它随意运转，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脑袋里的回忆被随意翻出来，不知道这次发呆又会想到什么，像是开盲盒一样。
这是她发呆成瘾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这时，一对情侣从她面前说笑着走过。
女生手里拿着一只笨笨狗样式的氢气球。
这种玩具小孩子可能会觉得幼稚，但对于大学生来说刚刚好。
男生手背在后面，突然拿出准备好的礼物，说祝她生日快乐。
就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女生见到礼物，惊喜的张大嘴。
意识到有些失态，赶紧用手挡住。
忘了手里还捏着氢气球的绳子。
手一松开，绳子便离开了手掌。
沈心羽不舍地看着气球。
任由它在眼前慢慢升高，无动于衷。
突然一只小手从她身侧伸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线头。
“好险，气球差点飞走了。”
身后响起小男孩的声音。
沈心羽扭头回看。
一个小男孩，细胳膊细腿的，长得不高，比自己还要矮上一截。
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应该也是九岁左右。
他脖子上贴着个扎眼的创可贴，卡通t恤上印着大大的太空人图案。
“给，拿好别飞走了。”男孩笑着，把氢气球的绳子交给她。
沈心羽伸手接过，声音小小的，心虚的道谢：“谢谢。”
其实……这个气球是她故意放飞的。
今天是儿童节。
大提琴兴趣班结束后，老师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一只。
她的气球是小狗样式，很可爱，她很喜欢。
可是她没办法带回家。
爸爸不喜欢她从外面带回家的任何东西。
如果带回去的话，会被爸爸骂，说不定又会被打。
气球的结局肯定是被一脚踩坏，然后扔出去。
气球被弄坏的声音很可怕，爸爸生气也很可怕。
所以气球不能带回去，也不能惹爸爸生气。
原本打算在路边把气球放飞的。
结果呢。
才刚松开手，就被他一把抓住又重新塞了回来……
沈心羽没怎么和同龄人交谈过，面对小男孩，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手紧张不安地捏紧绳子，眼神也不知道该看哪，然后便游移到了他脖子上最显眼的创可贴。
“你在看这个吗？”小男孩用手指按了一下创可贴。
偷看被发现。
沈心羽马上道歉：“对不起。”
本能使然。
她低下视线，像做错事一样的站直身子等待责罚。
小男孩：“又不是你弄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沈心羽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敢动，身子微微发颤。
见她不说话。
小男孩自顾自的开始讲：“这是前天爬树被树枝刮到的。”
说完，他可能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然后便补充道：“我平时爬根本不可能被刮到。那天是因为我妈突然来抓我，才不小心弄到的，换做平时我……”
语气间全是：这个创可贴是意外，我平时爬树很厉害的，你可不要小瞧我！
沈心羽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开始讲起以往爬树的成就，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
虽然不懂，但他讲，她就听。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和她说这么多话，也不无聊。
听到对方讲到被老妈打。
沈心羽眼里一亮，感觉遇到了同类。
她语气有些小激动的试探：“你也经常被家里人打吗？”
小男孩正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曾经征服过一棵没有树皮光洁溜溜的树，正得意自豪的时候。
一直不说话的女孩出声打断了他。
小男孩愣了一下，“重点不是挨揍，是那棵树很滑，你知道吗？是一般人都爬不上去的那种。”
沈心羽揉捏着衣摆，小声小气的：“我……我也经常被家里人打。”
她的眼里有期许和柔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
像是离群的动物终于遇到了可以相互舔舐伤口的同类，迫不及待地想向对方展露伤口。
小男孩：“那你要乖一些啊，乖一些就不会被打。”
刚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没资格教育别人，昨天才因为不小心撞翻饭桌被老妈收拾了一顿……
沈心羽：“……我没有不乖，我有好好听话，但可能做得不够好。”
小男孩：“其实我昨天也才被老妈收拾…算了，今天儿童节，就不提那些伤心事，对了。”
他说着，拉起小女孩的手，从裤包里抓出一小把阿尔卑斯散装硬糖，塞她手里。
“这些给你。”他笑得灿烂。
单手拿不下，她赶紧伸出另外一只手，作捧式。
小男孩：“那边有儿童节游戏，这些是奖品。”
沈心羽茫然地看向他：“奖品？”
小男孩：“那边有儿童节活动，只要赢了游戏就能得到奖券，可以兑换奖品，这就是我兑换的。”
沈心羽‘喔’了一声，看看糖果，然后看向他，疑惑道：“那为什么要给我呀？”
小男孩：“没什么，就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开心一点。”
沈心羽心里猛地颤了一下，她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感觉以前从未体会过。
眼眶发热，脸蛋有些痒。
小男孩主动伸出手，在她脸蛋上抹了一下。
小小的手掌还带着些灰，估计刚刚没少在地上爬。
她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上被他擦出一道污痕。
小男孩歉歉地笑，抽出张纸递给她：“不好意思，手有点脏没注意。你怎么哭了呀？”
沈心羽呆呆愣愣地接过纸。
哭？
她用手背擦一下，果然，有泪水。
刚刚丝毫没有察觉。
这是第一次没被打疼就哭，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眼睛要坏掉了吧。
她如是想着。
小男孩指指她的脸蛋，“这里被我弄脏了，你擦一下吧。”
沈心羽听话照做。
等她擦完。
小男孩发出邀请：“要去那边玩吗？奖品还有很多。”
沈心羽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听到邀请，想了想时间便答应了。
今天儿童节，大提琴兴趣班放得早，玩一会儿应该没事。
她走得有些慢，小男孩因为有了玩伴而格外激动，有些得意忘形。
索性抓起她的小手，拉着她走得快些。
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展现自己高超的游戏技术。
小男孩：“我和你说，以前在学校过儿童节，老师组织活动，我每次都能拿很多奖券……”
沈心羽任由他拉着，听着他开始讲以往儿童节的光辉战绩。
看着他总是笑得很灿烂。
他的笑像是阳光，有些让她目眩神迷，沉迷其中。
就这样被他拉到一家奥迪双钻的玩具店，这里正在举办儿童节活动，有很多小朋友。
刚刚自己一个人玩有些无聊，现在有了玩伴就不一样了。
小男孩先领了一个气球，塞给自己的玩伴，然后带着去各个展点参加活动。
他玩得忘乎所以，每当赢下一个游戏时都会侧头看向沈心羽，大咧咧地笑着问她‘怎么样？’然后期待她的回答。
沈心羽笨手笨脚的，没怎么参加游戏，她很喜欢看着他玩，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只是每次他笑着问自己‘怎么样？’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只能回以同样的微笑。
不一会，小男孩赢了一堆奖券，来到兑换台，颇为大方：“谢谢你陪我玩，你喜欢什么挑一件吧。”
沈心羽看向他，愣愣地重复一遍：“我喜欢什么挑一件？”
小男孩笑着，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沓奖券，“随便挑，我送你。”
沈心羽愣愣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喜欢什么……
见她迟迟不说话。
小男孩：“是没有喜欢的吗？不过这里东西确实不多。”
这种性质的活动也不会有太丰厚的礼品。
沈心羽连连摆手：“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喜欢什么。”
小男孩听得奇怪，什么叫不知道自己能喜欢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磨磨唧唧的。
虽说是自己的玩伴，但他可受不了这个。
看了眼她手腕上拴着的小狗样式氢气球。
小男孩自顾自地去柜台给她兑换了个最贵的书包挂饰。
是个折耳小狗样式的玩偶。
来到她面前，替她挂到书包上。
小男孩：“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个。”
沈心羽没有看挂饰，而是看着这个矮自己一截的小男孩。
看着他认真的给自己的书包挂上挂饰。
小男孩：“还是说不喜欢？没关系还可以换。”
沈心羽连忙出声，“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有些发热冒汗，眼里全是他。
心中懵懂的情感在搅动着不得平息，很奇怪的感觉。
小男孩：“不喜欢也没关系的，这里东西本来就少。”
沈心羽看着他：“我喜欢。”
小男孩：“你一直在看我，都没看一眼玩偶。”
无情戳破。
沈心羽没说话了，但感觉脸有些烫。
……玩偶，也喜欢。
小男孩又兑换了一些吃的喝的。
坐在长椅上和临时的玩伴边说边聊，其实主要是他在说，而她在听。
她总是嘴角浅浅带笑地看着他。
小男孩很会聊天。
聊的基本都是女孩最喜欢的奥特曼，变形金刚，挖掘机玩具还有火车头车厢之类的话题。
被吸引了很正常。
玩开心，也聊开心了。
小男孩：“我差不多该走了，我爸妈他们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我得去找找。”
拍拍屁股起身。
沈心羽也突然意识到时间不早。
也不知道今天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分别在即。
沈心羽患得患失的感觉格外强烈，“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小男孩：“我不在这个城市，大姑生病，我爸妈带我来看看大姑，下午就要坐车回去了。”
沈心羽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眉眼耷拉下去。
两人分别。
小男孩感到有些遗憾——最终还是没能没让她夸出一句‘你真厉害’。
是我爬树的功力不够深厚还是我游戏的技术不够高超？
都那样子暗示了，真的就不值得夸一句‘你真厉害’吗？
有些挫败。
沈心羽感觉有些遗憾——以后不能再见面了。
不过能遇到他就已经很幸运了，还得到了他送的礼物。
这短暂的半个多小时像是做梦一样。
梦醒。
回家前她还是把氢气球放飞了。
虽然很不舍，他送的气球也只能丢掉。
小区楼房。
沈心羽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钥匙插进门里，她听到屋内有陌生女人的笑声和呻吟，还有爸爸污言秽语的笑骂。
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会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退出来，然后蹲靠在墙边等。
摸出一颗阿尔卑斯糖含在嘴里，尽量不去听那些细小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从里面说笑着出来。
一下子注意到蹲在墙边的沈心羽。
好脸色瞬间没了，对着屋内的男人抱怨：“诶，她又撞见了。”
两人交换了几句，女人哆哆哆地走下楼梯。
爸爸从门内探出半边身子，瞥了眼蹲坐在墙边的沈心羽，“进来。”
跟着他来到屋内。
爸爸喝了酒，身上有股酒气。
每次女人离开后屋内都会有种古怪的味道，再混杂上酒气，实在不太好闻。
不过含了颗糖，也还好。
舌头翻动一下糖片。
碰到牙齿发出轻响。
“在吃什么？”男人声音不善。
沈心羽小小的身子颤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发抖，“…糖。”
啪！
一巴掌甩过来。
这个成年男人没有任何收力的痕迹，九岁的小姑娘可承受不住。
被力道裹挟着斜斜地跌坐在地上。
糖也被从嘴里打出来，在地板上滚了好远。
耳朵也被打到了，嗡嗡嗡的响。
男人：“我说过不准吃别人给的东西？你耳聋了是不是。”
沈心羽马上跪起身子道歉认错。
之后她又被搜出身上有一把糖果，被男人踹了几脚。
糖全部被扔进垃圾桶。
过后，男人才再次威胁她不准乱说刚刚家里来了个女人的事。
要是敢乱说就打死她。
夜晚，她蜷缩在被子里，虽然今天被打了，也哭了，但现在她还是觉得高兴。
或者说是庆幸——他送的小狗玩偶没有被爸爸发现。
要是被发现肯定也会被扔掉的。
……没被发现真是太好了。
在拥有了折耳小狗玩偶后，每次被打得太狠，她都会在晚上把玩偶放在枕头边。
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样心里总会舒服很多。
她很宝贝这个玩偶，不过后来玩偶在爸爸和妈妈离婚分家的时候弄丢了。
她为此难过了一段时间。
话说回来。
也不知道那个矮矮瘦瘦的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要是能再见一次的话，很想和他说一句谢谢。
他的玩偶真的陪她度过了不少个难熬的夜。
真的很感谢。
沈心羽如是想着。
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
眼前的男生抓住氢气球后，把绳子打了个结系在女生手腕上。
两人手牵手，说笑着走远。
沈心羽注视着那只越来越远的氢气球。
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这是她唯一值得被翻出来的儿童节记忆。
那天。
小男孩参加一场玩具店举办的游戏，玩得好就可以赢得奖券，向店员兑换能开心快乐的礼品。
沈心羽不禁想起现在。
突然觉得有些相像。
如果那就是六一儿童节的话。
或许她现在天天都在过节。
她参加一场名为生活的游戏，表现得好就可以得到奖励，向上位者兑换继续活下去的必需品。
整个生活都是专属于她的儿童节。
以前她是看着小男孩过节，而现在，她是自己在过节。
以前要靠玩偶来熬过那些苦痛的夜，而现在，她有了指引自己航向的灯塔。
于黑夜中，她不会再感受到痛苦。
就这么想着，还怪有趣的。
“想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沈心羽应声回头。
是灯塔，啊不对，是周仲鱼。
见到他的瞬间，她眼里立即露出欣喜。
周仲鱼：“呆头呆脑的，我来到你旁边都没发现，你这样迟早要被人贩子拐走。”
说着，把手里的花递给她，“送你的。”
沈心羽笑盈盈的接过，“谢谢。”
周仲鱼：“所以刚刚在想什么？”
沈心羽：“儿童节。”
周仲鱼：“啊？什么儿童节。”
沈心羽笑盈盈地牵着他的手，嘴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
努力措辞。
周仲鱼：“算了，估计你也讲不清楚，傻乎乎的。”
她经常发呆，他也习惯了。
沈心羽小狗似的哼唧一声，抱紧他的胳膊，蹭蹭。
周仲鱼刚刚在提到人贩子的时候，突然闪过一小段回忆。
……
一辆开往南庆市的小车上。
年轻貌美的文玉蓉女士坐在副驾驶，怒不可遏。虽然被安全带阻碍，但她依旧扯着身子侧向后座。
教训声从上车就没停过：“周仲鱼，你都四年级了，已经不再是八九岁的小孩子，都已经十岁了，你能不能长点心？
“带你出来买玩具，逛着逛着跑没影了。
“你要是再晚出现一会儿，我都要报警了你知道吗？”
周仲鱼深埋着脑袋，看着t恤上大大的太空人印花，嘴里小声嘟囔：
“只是去玩了一会儿，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至于报警抓我吧……”
文玉蓉气不打一处来，“是报警找你！还抓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真的，下次带你出去就应该拿捆绳子给你绑住，牵着走。看你还怎么到处乱跑。
“你知不知道，要是遇到人贩子是会被……”
鱼爸：“好啦好啦，他才十岁，能听懂什么，儿童节呢，老婆注意一下，注意一下。”
文玉蓉：“注意？刚刚我都快急死了！”说着声音都开始哽咽起来。
鱼爸语气突然严厉：“快给你妈道个歉。”
周仲鱼：“……对不起。”
文玉蓉别过脸去抹眼泪。
鱼爸：“她是我老婆，要是你再敢把她气哭，我就收拾你。”
周仲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