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作为大节,同上巳一般满城放假。
贺今行一早沐浴更衣,特地换了新衣。
款式是今年时兴的式样,陆双楼见了,有些惊讶,“这身衣裳不错。”
他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认为。”
同窗邀之以礼,他当还以同样的敬意。
顾横之锁好门,仔细打量他一眼,也点点头。
“走吧。”
小西山的学生们大多在前一日便归家去了。
只剩这三个在稷州无其他落脚处的少年人,被裴明悯邀请去了裴家老太爷的寿宴。
学斋里冷冷清清,一出山门,热闹便扑面而来。
烙着裴氏家徽的马车等在路边。
赶车的小厮下来,垂着手叫了一声“顾少爷”,然后请他们上车。
顾横之“嗯”了一声。
认识他的人很多,但他记下来的人很少,一个小厮并不在例外。
贺今行最后上去,小厮扶了他一把,他回头道一声“谢谢”。
小厮对他笑了笑。
裴家祖宅在稷州北城,但裴老太爷向来喜欢住在荔园。
小西山与荔园同在重明湖边上,不用进城。一路虽车马行人众多,但大路十分宽敞,倒也不拥挤。
每年端午,重明湖上都会举办龙舟竞渡赛。由稷州府衙牵头,城内的几家豪商出资赞助,噱头十足。
同时还有龙舟评选、赛事押注、诗文集会、杂技大比等等活动,商贩们也会专门在这边摆摊设点,形成一个端午大集。
由此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民众前来。
艳阳高移,游人渐多,人声渐沸。
贺今行撩起纱帘,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陆双楼倚着车厢壁,也把脑袋伸过来。
他往旁边让了让,仍旧目不转睛,“看人。”
前者以为他说的是美人,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游玩行人与贩夫走卒,花花绿绿的衣衫混成一片,愣没看出个拔群的来。
“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到处都是啊。”贺今行看够了人,眺望远处湖上,眸子闪着光,“我还从来没见过真的龙舟呢。”
陆双楼这才反应过来,心下失笑,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看满大街普通人,不如看他这位同窗。
恰有一群缠着五色丝线的孩童举着纸鸢跑过,顾横之忽然说道:“确实热闹。”
贺今行也看到了,没回头,抿唇笑了。
马车没停在荔园正门,而是一路沿着马道向前,到了矜山脚下的另一道大门前。
裴家的几个老爷被仆从簇拥着,各自立在门前迎客。
方圆几十丈,车马如盖,人流如云。
三人下了车,把带来的礼物交给迎上来的仆役。
裴明悯等在路边,顾横之对他说:“可忙你的去。”
“我无事。”后者温声道:“有叔叔婶婶们在,我们这些小辈,只管招待好自己的朋友便是。”
他侧身做请,“我先带你们去见我爷爷。”
裴老太爷要看龙舟赛,是以歇在矜山上的归云出岫楼。
老的少的去拜见他,都得爬山。
自山脚到半山腰的石板路,皆拉了彩条,挂了修剪得体的艾草。
贺今行缀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看湖畔停放整齐的龙舟。这条路与重明湖平行,他只能看到侧影。
再望远些,可见荔园的白墙之外,岸边民众人头攒动,如蚂蚁一般大小。
视线往上,瞥向山腰半凌空的楼阁,重檐飞宇,雕梁画栋,在阳光下灿灿如世外仙宫。
伴随着一路弥漫的清香,不断有人感慨、赞叹。
他也跟着点头抚掌。
陆双楼笑他是乡下人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他只笑不语。
临近归云出岫楼,反倒安静了许多。
正疑惑间,忽听满堂哗然,接着传出少年的清朗声音。
“裴太公慧眼如炬。从心先前还担心自己走眼,现在这心算是放下了。名画当赠名士,从心便忝脸借道玄公之作,恭祝老太公福寿如海,古稀重新。”
几人进入大厅,便听得窃窃私语。
“……柳氏果真豪横,道玄公的真迹也拿得到送得出。”
贺今行闻言看向堂中央,两名仆从正在卷起画轴,画幅色彩浓丽。
前方一位少年长身而立,白衣金冠,也正回头。
人面如画。
目光相撞,他微微一愣,然后作了个“柳少爷”的口型。
柳从心看到他,仿佛有些意外,只一点头便退到一边。
他摸了摸耳垂,在裴明悯的引导下,跟着顾横之他们上前。
三人一字排开,一齐向裴老太爷躬身行礼。
“晚生顾钰。”
“陆重。”
“贺旻。”
“共祝裴太公寿诞吉祥,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来。”老太爷笑容绽开,叫他们近前,目光落在那张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上。
“你就是贺家那个新来的孩子?”
贺今行低头道:“是。”
姿态恭顺。
裴老太爷却眯起眼,但只一瞬,便又平和地说:“既来之,则安之。都是有朝气的好孩子,不必拘在我这里,去吧。”
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厅堂里语声嘈杂。
裴明悯知这几位同窗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便带他们去偏厅楼上稍坐。
贺今行想到柳从心,但见对方正与人说话,知他轻易是脱不开身,便没过去多嘴。
进了小阁楼,顾横之熟门熟路地拿了卷图册躲到一边。
裴明悯显然也习惯了,没管他,走到窗前,指着一处地方说:“那里就是龙舟赛的起点。”
上山时,同窗对龙舟的兴趣,他看在眼里。
所以挑了这一间三面轩敞、正对重明湖的阁楼。
贺今行跟着临窗看去,停放着二十余艘龙舟的湖滩尽收眼底。
天清气朗,平湖如镜,一排排彩饰鲜艳、长十余丈的龙舟威严整齐。
周遭划手以片计,穿着各自队伍统一的服饰,都在做赛前准备。
“竞渡午时开始,快了。”
刚说完,锣鼓声起,如响雷喧天。
此起彼伏的号子接着响起,这是要请龙舟入水了。
看了一会儿,有仆从上来端茶送水。
贺今行正坐得内急,便请其中一个小厮带自己去茅房。
陆双楼在后头叫他,“哎,同窗,一起呗。”
他差点一个趔趄,站在楼梯口等了等,不见人来。
回头见后者撑着脑袋,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开个玩笑啦。又不是小姑娘,如厕也得手拉手。”
他哭笑不得,心下却松了口气,迈腿下楼。
“双楼忒促狭。”
裴明悯被逗笑了,转头却见顾横之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口,“怎么了?”
顾横之捻了下手指,抿着唇没回话,只轻轻摇头。
他只是觉得那个领路的小厮,站立的姿势有些怪异又有些眼熟。
但这与他无关。他收回视线,落在面前的军阵图上。
贺今行跟着小厮出了归云出岫楼,拐上彩条簇拥的青石道,一路越来越快。
两人渐渐走在一起。
小厮目视前方,尽管挑了人少的路走,但仍警惕着迎面来人,嘴唇极其快速地耸动。
“陈统领回了信,画像核实,是漆吾卫的人,但年前就已叛逃。他已上报陛下,陛下震怒,命彻查。另外,稷州驻军的监军赵睿确与秦相有联系,但我们旁敲侧击过,他并不知晓三月三有人马异动。”
“活了三个月的叛徒?”贺今行有些意外。
漆吾卫向来有进无出,对外行事狠辣手段了得,内部更是制度严苛,无论是谁,稍有异心便会立刻被抹杀。
一个并不高明的叛徒能在漆吾卫手底下走三个月,颇有些天方夜谭。
“这事儿确实透着古怪。”小厮也觉疑虑重重,“但陈林这么说了,我们也不敢多打听。信件来回都走的明路,留了档,如果他说的假话,那他胆子也太大了……”
“我倒觉得是真的。”贺今行一路观察着四周景物,轻声道:“漆吾卫全然靠陛下的信重而生存,作假就是欺瞒陛下,是自找死路。而若漆吾卫真到了欺上瞒下一手遮天的地步,那他也没有必要骗我们了。”
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各种念头,天气热,额上都是细汗。
“只是漆吾卫的叛逃者如何与稷州驻军扯上了关系……若赵睿真的不知,那说明也不是太后动的手。不是太后……还能有谁?”
他与小厮对视一眼,后者苦笑道:“小主人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身无二两,香的可不是我这个人。”贺今行失笑,“既然陛下要漆吾卫查,那我们就不管了。”
“稷州驻军这边也不查了?”
他点点头。
“漆吾卫肯定会查到这里。手伸太长免不了被打,我们人手有限,暂且收着些。总归我还好好的,冲着我来的早晚会再来,我等着便是。”
“那行,我今天回去就通知弟兄们。”
两人到了一方偏僻的小院子,小厮再道:“这是裴家的下人房,你就在这里换了装再去见柳逾言。她一定要亲自见你,估计是那事儿有着落了。”
“我猜也是,难得她亲自来。”贺今行先前就知道这个消息,高兴过了,这会儿心里恰好想起别的,趁机问道:“对了,愫梦呢,可做出解药了?”
他翻过矮墙,见对方不回话,便压着嗓子叫了声“冬叔”。
他有意伪装,整把声音都变了调,粗哑不堪。偏偏又无意识地撒娇,吓得贺冬落地时一抖,差点滑倒。
贺今行赶忙去搀。
贺冬却拍开他的手,四下看看,小心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他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气弄得莫名其妙,懵着跟进了门。
“方子有,但差药引。”贺冬进了屋,从柜子里抱出一堆衣物来,“药引难得,你做好等个十月八月的心理准备。”
“那可不行。”贺今行解外衣的动作慢下来,眉头皱起,“半个月都等不了。怎么会缺药引呢……冬叔,可还有别的办法?”
“那你告诉我,解药给谁的?”贺冬立刻问。
先时要愫梦解药的条子并着一瓶血送到他手里,差点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谁值得你一碗血?”
他竖起眉毛,一张无害的书生脸上现出喋血的狠厉来。
他本是一介江湖游医,后来上过战场杀过敌人,退了伍跟着这么个有一条命能拿半条给别人的小祖宗,真真是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
怕什么?
怕这小祖宗哪天在自己前头走了,他跟去地府也无颜面见老主人。
贺今行反应过来,不是真的无解,立刻低头示弱,“不是值不值得,是不能见死不救啊……冬叔医术最是了得,肯定做出解药了,今行先谢过冬叔。”
见贺冬真的气上头,他明智地闭上嘴,换好裴家的下人衣衫,裹了头巾,在脸上粗粗一抹,然后去牵贺冬的袖子。
“冬叔,咱得抓紧时间。”
贺冬甩开他的手,抛了一只黑色的小陶瓶给他,“你就能在我们跟前硬气,等你师父回来了……”
“师父才不会管这些呢。”贺今行接住便揣在怀里,微微一笑。
“告诫过你多少回要惜命,你知不知道‘惜命’两个字怎么写?你与别人不同,能不能有点自觉……”
贺冬忍不住絮叨,一边又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颗小药丸给他。
他接过,扔了一颗进嘴里抿化了,再试着张口叫了声“冬叔”。
声音已然是柔和的女声。
贺冬看着他平静淡然的模样,一堆话卡在喉头,最终都随着伸出去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出了院子,山下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贺今行往山下看去。
烈日灼灼,一条条龙舟如出水游龙一般电射向前,水浪击空,留下数道波纹交叠散开。
岸边彩旗招展,横幅乱舞,呼声喊声绵延不绝。
他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低低叫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