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三条黑衣蒙面的细长人影自村落里闪出,在林间飞掠,很快越过山岭,消失在山那头。
“昨晚我们把兴庆附近的一片山都摸过了,费了一整夜的功夫,只发现个小矿洞。翻过去就到了。”
领头带路的说道,在翻过山脊时身形骤停,跳进林子里。
后头的两人也跟着从树上落地,其中高个子接着说:“我留了暗号,若是对方发现,此刻应该在等我们。”
最后一人便是贺今行,他点点头:“山多且险,辛苦冬叔和平叔。”
三人自高处向下看。群山怀抱里,茂密的山林间,有一处狭长的沟谷,其中某处亮着火光,在清幽的夜里十分显眼。
看来就是那儿了。贺今行不自觉握住全是汗的手心,喃喃道:“但愿是真的。”
“主子放心,柳逾言既让我们来,肯定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贺冬让他安心,实际自己心里也是混杂着激动与担忧。
西北十五万人马在接下来几年里,粮草装备是否跟得上供应,就看今夜。
他们放慢速度往沟谷里行进。越是近在咫尺,越是要提高警惕。
贺今行盯着前路,忽然低声问起引湖口的事。
贺冬与贺平对视一眼,前者斟酌着答道:“我们去时,稷州卫已经在开挖河道,划了线不准百姓接近。我们混成军士下水去看,湖口犹如设了土障,底层沙土有明显的新旧之分……”
贺今行猛地回头看他,抓住他的手臂。
贺冬昔年在战场上落下了眼疾,在暗处不能辨视细微之物。但哪怕他看不清,也能猜到少年人露在外的双眼里定然满是震惊。
小主子与老主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心性良善。然而有时候心太好也并非是益事。他几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但他知道小主子虽脾气好,却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容不得含糊与拖延。引湖口一事也不容儿戏,于是只得咬牙道:“几乎可以确定,是人为填的沙。”
抓着他手臂的手颤抖起来。
“你别激动,千万不要……”贺冬看着少年人突然放大的瞳孔,立刻出手点了他两处大穴,一掌按上他的胸膛,急声喝道:“凝神,平心,不可动气!”
他们昨日在银州汇合,有许多机会说这事儿,之所以贺今行不问就拖着不说,就是怕出事,影响到后续的行动。
谁知该来的还是要来。
贺今行眨了眨眼。
醇和的真气在全身经脉循环,替他强行压下躁动的血气。
半晌,他咽下涌到口腔的血,才慢慢说了一声“好”。
他自有意识起,便被反复告诫:不可大喜,不可大悲,暴怒不得,痛恨不得。
一旦失控,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然而牵涉到无辜者,他始终无法做到淡漠,无法把活生生的人只看成轻飘飘的名字与数字。
他们本与他无关,在他的潜意识里,却又仿佛都与他有关。
哪怕他们在很多人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民,哪怕他早就杀过人、手上已沾满鲜血。
另两人都是五感敏锐的武夫,他一张口,瞬间便嗅到了那一丝血腥。
贺平站在一旁本就束手无策,见他如此,又气又急之下向一旁大树挥出一拳,好在谨记不能出声响,要打到树干时又猛地停下。
“平叔不要着急。”贺今行缓过来,宽慰他,“我没事。”
贺冬给他解了穴道。他调息片刻,舔了舔牙齿,转身继续向前,“边走边说吧。”
“恁他娘的!”贺平低骂道。
“少在主子面前发牢骚。”贺冬轻斥,说罢跟上少年人,接着禀报:“我们撤退的时候碰上个钉子,我和他交手,他徒手接了我一刀。但他所使武功路子太过杂乱,我们愣没看出是哪条道上的。”
“年龄?身形?你用的什么刀?”贺今行捏了一下眉心。他向来擅长自我调节,面色已恢复如常。
只要平心静气,他就与常人无碍。
“我用的短刀,对手应当是位年轻人,身形高而瘦。”贺冬答道,“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但肯定也察觉到了重明湖泛滥一事有蹊跷。”
贺今行把特征在心底念了一遍记下,转而另起一头:“要填引湖口,白日易引起注意,多半在夜里行动。要用的沙土肯定也不少,附近可有大规模挖沙?”
谁察觉到了不重要,重要地是谁动的手。
“说起这个有些邪门儿。”贺平粗声粗气地说:“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动土的痕迹。”
贺冬:“我们也到附近村镇打听过,都没听说哪儿有在挖沙的。”
“既然填了,那么多的沙土总有来处,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贺今行伸手按上一棵大树,树干凹凸不平泛着夜月赋予的凉意,却不是毫无生机的那种冰冷。
人如树,水土有灵,本该泽被万物。
“不是附近挖的,那就有可能是从远处运来的。回去后查引湖口自上一次疏浚到湖水泛滥前的航运记录,尤其是夜里停留过的大船。再者,明晃晃地留给稷州卫去疏通,赵睿肯定也知道点儿什么。去撬出来。”
贺平贺冬两人皆凛声应:“是。”
沟谷里的矿洞不大,尽容两人并排通过,入口周围尚堆着一堆石块儿,显然是才打通不久。
洞前平地上扎着帐篷,两边架着火盆,等候的六七个人凝重的面上皆带着一丝焦急。
破空声突响,其中一人喝道:“谁!”
一只鸮拍拍翅膀咕咕叫着飞过。
他们才松口气,却见林子里走出三个黑衣蒙面人来。
矿洞这边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示意大家按兵不动,上前两步沉声道:“柳出江南飞絮远。”
“鹤越关山寻金来。”
对方一人举起令牌,声音柔和,姿态从容,走近了道:“柳少当家久等。”
“郡主。”柳从心抱拳回礼,确认了令牌,对上暗号,却仍有疑心,“您怎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贺今行笑了声,他在此处看到对方确实也有些惊讶。但想到在太平口的对话,便明白了几分。
不过柳逾言不来,是要把他们之间的交易转到柳从心手上么?
他思及此,认真道:“这项交易无比重要,柳大小姐既然未前来,那么来的一定是和她地位相当的人。且又不是大当家,那必然是少当家了。”
“……”柳从心忽然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有些傻。
如对方所说,既然站在这里,自己的身份几乎不用猜。虽然能认出他的人不多,但听说过他的人一定很多。
他本是打算押粮船回江南路,启程前一天大姐却让他去甘中路走一趟,并且特地嘱咐要掩人耳目。他便在太平口做出回江南的样子。
到了这个地方,才知要面对的事情超乎预料,他还从来没全权负责过如此大的生意。
好在只心惊胆战了两日,接头人便来了。
他直奔正题,让三人随他进矿洞看看。
“才正式挖个把月,就开了条路。目前的石工都是我柳家信得过的人。”柳从心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简洁地介绍情况。
洞里曲折,外头看着小,内里却有些幽深。
一行人走得极慢,贺今行三人夹在中间,也取了火把,仔细照着两旁的岩壁看。
灰褐色的岩壁上,如星子般散落着暗金色。
这些就是——山金。
贺今行几乎要屏住呼吸,抬手慢慢摸过去。他指尖带上内力,划过金色石面,削下米粒大小一点,细细捻了,成色极好。
他们到了矿洞最里面,地方大了许多,贺今行举着火把看矿顶,暗金色分布还要比甬道两壁密集些许。
他舔了舔嘴唇,问:“可有预估开采量?”
“就这一条道,洗矿之后有近四十两,算是不错的富矿。保守预计这座山有一半以上的矿脉。具体开采要看石工多少,若是人手充足,”柳从心有些热,但更加握紧了火把,“年开采量过万两是完全可能的。”
“当真?”贺今行立刻再次确认。
“当真!”
“好。”他看向贺冬与贺平,两人眼神里亦俱是欢喜与激动。
仙慈关缺钱饷已久,只要这座金矿投产,不管如何,都能缓解许多。
“分成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办。”贺今行很快平静下来,与柳从心商讨细节,“……具体合作容后再拟定。”
柳从心点头同意。
虽说大姐莫名其妙把这事儿丢给他全权负责,但他接手时间短,对先前的契约尚无意见。
他是接手这件事以后才了解来龙去脉。
原来自三年前,柳逾言就派人前往九路三十三州寻找金银矿脉,至今年才有消息。
然而金银铜铁四矿都只有官府才有开采权,每座新矿都要在户部记档,然后转工部管理。
民间任何个人或组织都不得擅自开采。否则按罪轻则流放,重则死刑。
以致于他在震惊完大姐竟然敢寻金矿开采之后,又被合作的一方竟然是他此前认为铁桶一般的西北边防军给惊到。
边军不同民间组织,若是被朝廷发觉,极有可能以谋反论罪,诛连九族。他们柳家也必然会被当做同党。
柳从心今夜见到贺灵朝,才有了实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大姐收了长安郡主的嫁妆,但那时只以为是偶然的交易,却不知两边早在三年前甚至更早就搭上了关系。
哪怕柳氏从商,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也知道西北军在整个大宣所处的位置十分微妙。
不涉党争不亲近任何派系,大军固守仙慈关,已有十来年不曾动弹过。除了每年户部哭穷,朝中议论军饷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
而其主帅贺勍,在文官一面早就风评扫地,又因中央军与边军向来不睦,据说整个朝堂上,五品以上的官儿,不论文武,就没有与贺大帅关系亲近的。
但秦甘路环境最艰苦,面对的是大宣周边三夷里最为强大的西凉。
况且西北军甚众,共有十五万人,比南北两方边军的总数还要多两万。
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是最有存在感的一支军队才对。
他听说过一些军饷的猫腻,但仍然想不通,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况?
“少当家?”
“嗯?”柳从心回过神,扯了个极其难看的笑出来。
贺今行看他的样子,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微微笑道:“今夜就到此为止如何?”
“……好。”柳从心连着点了两次头。
木已成舟,况且是他大姐的意愿,不管他怕不怕,都得接着做下去。
一行人正准备往外走,贺今行忽然停住。
碎石落地、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把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便飞奔了出去。
“有人!”贺平叫了声,也跟着追出去。
柳从心随后出矿洞,守在洞口的两个伙计皆已倒地不起。
他瞬间浑身冰凉,紧随其后的贺冬飞快探了鼻息,说“都还活着”,才又勉强恢复过来。
他竭力镇定,吩咐其余伙计照顾这两人,然后也瞅着贺平的影子追了上去。
月华如练,清辉洒满大地。
贺今行在山林、巨石与溪涧间穿梭飞跃,仿佛被月光托着一般,身姿矫健胜过最擅攀援的猿猱。
这是他最擅长的地形,错金山和业余山比这里更大更高更险峻。
矿洞在半山腰,他一路向下,距离前方同样在玩命奔跑的三人越来越近。
这三人也是黑衣蒙面。
然而不管是谁。
他踏过树顶,身体与树梢弯出近似的弧度。屈身弹出的瞬间拔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飞扑向距离最近的一人。
今夜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那人在地上看到极速放大的阴影,心知跑不过,瞬间做了决断,抽刀回身准备拼命。
谁知对方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脖颈便被一把匕首捅穿。
俯冲的惯性极大,贺今行的匕首几乎楔入整把刀刃。
他却没用力去拔,而是握住刀柄借力旋身,在匕首滑出的同时,踩着这人将要倒下的身体弹向前方。
几个起落就追上第二人,仍是未打照面就将匕首送入对方后心。
尔后片刻不停地追赶第三人。
那人身手不说,显然轻功要比头两人好上许多。
贺今行追了一炷香,才将人截在两山之间的夹谷。
轻云遮了月亮,为山川与河流覆上朦胧的雾气。
两人对峙,皆毫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寻找破绽。
贺今行悄无声息地踩着溪水,一步一步接近对手。
反手横在胸前的匕首尚在滴血。
他受众位亲长护佑长到如今。
所做一切,不为别的,只为延续、巩固残破的西北边防线。
他有十五万同袍,需要这座金矿。
谁也不能夺走。
一只□□自某块石头跳到岸上,呱了一声。
对峙的两人同时踏起水花,眨眼便交锋。
两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死手,几个来回便都受了皮肉伤,却仍不管不顾地奔着对方命门要置人于死地。
匕首相碰,贺今行不与人角力,便猛地松手,一拳打在对方腹部。
那人也狠心不躲,握着匕首顺势向他脖颈划来。他立即仰身暂避,一手捞起落到半空的匕首,自下而上起挑。
两把匕首再次撞上,一齐飞了出去。
两人皆退后半步,须臾间对上一掌。
内力激荡,气浪几要掀起蒙面的布巾。
贺今行只觉掌心印上了某种痕迹,他忽然想起贺冬所说的钉子,猛地睁大了眼。
对手趁机再出一掌,他匆忙应对,反让对手借力退走。
他踉跄几步,抬头只见残影。
月亮再次出现,仿佛比先前光辉更盛。
天地浩大,山川静谧。
贺今行孤身站在河流中央,待蛙声再次响起,才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