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愣怔地看着自己的好大哥朱标,双目失去焦距好半天,半晌后才重新对上焦距。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接朱标的手,也不是去抱着大哥痛哭流涕,而是转过头开始抠嗓子眼儿。
“哕——”
吐了好半天,直到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之后,朱棣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道:“来人!猪食里有毒!”
朱标乍着手,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本来以为朱棣会痛哭流涕,再不济也得抱着自己叙说一下这么多年的思念之情——结果呢?怎么二话不说张嘴就吐?
“老四!”
威严的声音响起,朱棣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他爹那张拉得老长的脸。
多年以来老朱在他心中积蓄的威严一下就爆发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一骨碌起身,却又觉得不对劲儿。
你说要是爹一个人来,那还说明可能爹是诈死;但现在大哥和爹一起过来,这不明显就是梦吗?
想到这里,朱棣也没那么怕了。
“还愣着干什么呢?”
老朱下一句“还不快见过你娘”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朱棣猛地一摔掉下来的束发冠。
“草,在我梦里,还能让你欺负了?”
这念头刚一升起,正好对上了老朱那对幽深的眸子。
“老四,不认识咱了?”
朱棣二话没说,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支棱,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便支棱不起来了。
猪圈的地面有点硬,跪这一下的确有点生疼,朱棣感受到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不由得咋舌地抬头看着老爹。
“爹……伱没死啊?”
“放屁!你就这么盼着咱死?”老朱上去刚想给他两号大的比斗,但看着朱老四这狼狈的模样,心也软了下来。
朱棣本来以为自己饶不过去这两耳光,却没想到老爹竟然没打下来。
“起来吧,在这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老朱哼哼唧唧地对朱棣说道。
身为严父,又是古代这种纲常阶级森严的年代,指望父亲对儿子认错,还不如指望母猪会上树。老朱一向是爸权主义,能让他对朱标以外的儿子态度这么软化,已经属于不容易了。
“哎,爹给俺脸,俺肯定兜着。”朱棣刷地就站了起来。
这一站不要紧,正好看到了安抚他老婆的娘。
“娘?!”
若是只是朱元璋和朱标来了,他还未必会觉得怎么样。但娘来了,所有的委屈一下就涌上来了。
“棣儿……”马皇后看着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儿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在她眼里,朱棣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黑瘦小子,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漠北,似乎从来没有烦恼。可现在的朱棣,却忍辱负重,为了活命不惜装疯卖傻,甚至躲在猪圈里面与猪为伍。
她立刻走上前,却没想到朱棣往后退了两步。
“娘,您别过来,俺身上,俺身上太脏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大早上起来就在菜市场一顿狼奔豕突,又在猪圈里面打了一圈滚,哪怕当年老朱要饭的时候,也没这么脏过。
“傻孩子……”马皇后走上前,伸手细心地为朱棣摘去还挂在脑袋上的菜叶,“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怎么会嫌弃你呢?”
“娘……娘!”朱棣真的是忍不住决堤的委屈,他抱着马皇后,嗷嗷地哭着。
“不哭,不哭……”马皇后轻轻拍着朱棣的后背,安慰道:“不哭了,娘回来了,跟娘回家……”
“嗯!”朱棣重重地点头。
……
燕王府。
朱棣细细地,从里到外将自己身子仔细地洗了好几遍,甚至还喝了不少带着花香味的水,喝进去又催吐,试图去掉自己身子里的那股味。
他其实个人来说是不怎么在意的,但他怕恶心到他娘。
该说不说,现在多少有点后悔,早知道不去猪圈了……
当时也是有点上头,多少是有点入戏的成分在。
想着又有点无语,你说爹啊,娘啊,大哥啊,你们仨倒是早点来啊,非得等到我吃完那口猪食再来不可吗?
老朱等人正在正厅里坐着等候朱棣,却没想到两个恶客先上得门来。
是张昺和谢贵。
“听说燕王殿下疯了?”
张昺进门就开始大喊,态度并不是那么恭敬。
“谁说不是,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突然疯了?”谢贵也大声附和着,二人跟着张玉走进正堂,一抬头就对上了朱元璋那对冰冷的眸子。
“太……太祖爷?”张昺腿上一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谢贵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张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人的名,树的影,他朱元璋是什么人,那不需要多说。在大明,只要是当官儿的,甭管谁家里孩子一哭,只要有人说“陛下来了”,那孩子立刻就老实下来,嘴都不带咧开的。
再说张昺还有谢贵和朱元璋相处可不是一年半载,张昺是老朱钦点的官员,而谢贵则是在朱元璋做红巾军大帅的时候就跟随他征战的老兵,每一个都是陪着老朱至少三十年的老人。
这也是为何他们一眼就认出朱元璋是太祖,而不是朱棣找人假扮的。毕竟有的人可以模仿脸,但是那气质,还有那眼神,以及滔天的煞气,是怎么演也演不出来的。
“怎么个事?”老朱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咱听你们的意思是,还想确认一下燕王到底疯没疯?”
二人跪在地上,只是磕头,根本不敢答话。
“咱听说,你们两个是朱允炆那狗东西派来监视咱儿子的?”
老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若是老朱暴跳如雷反倒好说,那再不济也能落个全尸;现在这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才是最可怕的。二人不由自主地开始为自己的九族担忧……
“回……回太祖爷的话,臣……臣只是奉了陛下之命……”张昺还在那辩解。
“唔,又是朱允炆。”老朱无所谓地笑笑,“不到一年时间,周王、岷王、齐王、代王先后被废,湘王直接被他逼死,看来咱生了一个好孙子啊。”
谢贵福至心灵,立刻说道:“太祖爷,臣知道您显圣是来拨乱反正的,只要您一句话,臣等立刻听从您的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朱没有说话,而是用审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着。
感受到老朱的目光,二人如坐针毡,好像被老朱用什么东西扎着自己一样难受。
老朱也不说话,就是无声地沉默着看着二人。
张昺和谢贵大气斗不敢喘,生怕哪口气喘不对惹怒这个杀星太祖爷。
就在二人要窒息的时候,老朱终于开口道:“咱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
“太祖陛下!请下命令吧!”二人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朱允炆。
呸,你朱允炆是什么货色?要不是守着对太祖爷的忠诚,咱能听你的乱命?
“咱在祖训中曾经言明,若朝有奸臣,藩王可起兵勘定祸乱。”朱元璋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你俩跟咱说说,这朝中,谁是奸臣?”
“黄子澄!齐泰!”二人毫不犹豫地说道:“他们两人在朝中屡次教唆陛下,说藩王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尾大不掉?”老朱面无表情地说道:“若真是尾大不掉,何以五王竟束手就擒?若真是尾大不掉,咱的老四能被你们逼得装疯卖傻?”
“到底是齐泰和黄子澄是傻子,还是他朱允炆是傻子?倘若是尾大不掉,早在削周王的时候,天下藩王就云集响应了!”
“太祖爷说的对!太祖爷说的对!”二人立刻附和道。
“依咱看,这朝中最大的奸恶,就是他朱允炆!”老朱恶狠狠地骂道。
话音一落,外面响起滚雷阵阵。
张昺和谢贵不由得心下一惊,太祖爷果然是神威赫赫,这一发怒,竟然引得天象变化……
想到这里,二人脸上的忠诚都快扭成汉字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李清给加的特技,不过就算知道是特技,他们俩也不敢在朱元璋的面前升起任何小心思。
但他俩不敢附和,这话老朱说说也就得了,他俩什么身份,也配评价皇帝?
“去吧,回去把你们的兵带好,不服的就地斩杀,”老朱对他们俩说道:“这是咱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二人立刻跪下叩谢天恩,随后恭恭敬敬地告退。
路上,谢贵忽然问道:“张指挥,咱不会真要跟着燕王反了吧?”
话是这样说,他的手已经悄悄地摸到了刀柄之上。
只要张昺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回去和老朱邀功。
然而没想到张昺的刀更快,劈头盖脸地就砸了下来。
早就注意着张昺动作的朱贵立刻抬起刀,架住他劈下的动作。好在张昺是文人,没那么大的力气,不然谢贵可能就交代在这儿了。
“娘的!张昺!你是什么意思?”谢贵嗷地一声反骂。
“什么意思?你竟敢对太祖爷的圣谕首鼠两端!”张昺嗷嗷地骂道。
“呸!老子就是想试探试探你,看看你对太祖爷忠不忠诚!自己人,快把刀放下!”谢贵立刻说道。
“真的?”张昺狐疑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谢贵毫不犹豫地点头,“妈了个巴子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
张昺收下刀,叹了口气道:“得了,想一块去了……”
“咱固然要忠诚于陛下,但你也看出来了,削藩虽然没错,但陛下操之过急,他这已经不是削藩了,而是杀藩……”张昺喟叹一声:“现在既然太祖皇帝拨乱反正,那咱们这些当臣子的,自然要忠诚于太祖皇帝。”
不提二人是如何合计的,单说王府之内,看到二人走后,李世民不由得皱眉问道:“朱老弟,你就不怕他们俩走出去之后反水?”
“反水?”老朱磨牙吮血一笑:“张昺是咱亲手提拔起来的工部右侍郎,谢贵从咱干红巾军的时候就跟着咱,你觉得他们俩是能更忠诚于朱允炆,还是忠诚于咱?”
“怪不得,牛,朱老弟,牛。”李世民学着李清的样子,竖起两个大拇指在左右两侧。
好不容易洗吧完了的朱棣也从内堂走了出来,先是给老朱见礼。
“爹!”朱棣啥也没说,棒棒棒就是三个响头。
“娘!”又是三个响头。
他又转向朱标,邦邦两下特别实诚地磕了两个。
“大哥!”
“傻孩子,你再把头磕坏了。”马皇后不禁有些心疼。
可朱棣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他呲着牙笑着对马皇后说道:“没事儿娘,见到你们,俺心里也舒坦……这两位是?”
“这位呀,这位你得叫叔父。”朱元璋对朱棣介绍道:“这个年轻一点的,是咱大明的仙师,也是咱的结义兄弟,咱能来到这里,还是托了你叔父的福。都是自家人,你叫叔父就行。”
“叔父!”
朱棣这孩子打小心眼就实诚,脑袋眼瞅着就要往下砸,李清连忙给他扶了起来。
“行了,自家人还整这些虚的。”
“这位是大唐的太宗文皇帝,是你从小就喜欢的那一位。”老朱给朱棣介绍着李世民。
朱棣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立刻纳头便拜。
“叫李伯父就行,现在他也是咱的结义兄弟。”老朱哼哼唧唧地说道。
朱棣挠挠头道:“爹,您是太祖,按理来说您应该和唐高祖是一辈的……”
这话说着就是要和老李称兄道弟。
老朱脸色一黑,上去就是一巴掌。
“咋地,你还要和咱平辈论交?”
朱棣一缩脖子,老爹的话他哪里敢反驳。
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苍老的儿子,老朱长叹一声。
“这阵子,苦了你了。”
这话一说,立刻勾起了朱棣的伤心事。
朱棣跪在地上,哀声道:“爹,朱允炆这小子,他不是削藩呐,他是把他的叔叔们往死路上逼啊!”
“若是像老五他们那样,被贬为庶人又流放还则罢了,小十二多好的孩子呀!硬生生被他逼着纵马跳入火中,他逼死了俺的弟弟,还要给他加上如此的恶谥,爹,俺不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