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
日中正午。
“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天杀的刁民啊.......”
周家庄里正、族长周霸及其夫人姜氏跌坐在院外泥地上,胖若一座肉山的姜氏哭天抢地,边拍大腿边一咏三叹的咒骂不停。
方才,隔壁鹭留圩冲来一帮杀才,如天降魔神一般,先把周家数名伴当打翻,又折了爱子周武的腿,现下,竟跑来周霸家的宅子打砸一通。
直把周家庄一众村民看的目瞪口呆。
联防队混编了逃户青壮和鹭留圩村民,设三队共三十三人。
听起来人数不多,但这股势力在桐山县已不可小觑。
便是如蔡家、西门家豢养的那些穿州过府的走私商队,遇事敢于与人搏杀的核心成员也不过十来人。
剩下那些力夫、壮丁,不过是撑个场面凑个人数。
而联防队中,因有逃户的存在本就颇具几分桀骜气质,再有刘二虎之事为先例,鹭留圩村民心中也只知东家,不管其他。
假以时日,便是让他们对官军动手,怕也会争先恐后。
午时中,打完收工。
刘四两赶了辆牛车,同几名联防队员将周宗发小心抬了上去,再拉上失魂落魄的王氏以及女童,离了周家庄。
吓得木呆呆的周家小女,让陈初不由想起了当初的虎头,便抱过来问道:“小丫头,你叫甚?”
“我叫妞妞.......”
“大名呢?”
“妞妞没有大名.......”
“这样啊,那叔叔给妞妞取个大名吧,嗯,就叫芷若可好......”
爱给人取名的怪蜀黍陈初又开始技痒了,前边领头的大郎回头问了一句,“初哥儿,咱们回庄子上么?”
“长子带人回庄,咱们直接送发哥去双河村。”
陈初略一沉吟道。
周家庄。
周霸家中窗几碎裂,锅穿碗烂,就连门板都被这帮杀才拆了扔在院外。
家宅被砸,爱子断腿。
历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何时被人这般欺过。
不过,周霸夫妇心知陈初是县里的都头,便是找到县衙也未必有用。
哭嚎半天后,肥胖的姜氏终于一拍大腿,“去找堂姑给我做主!”
姜氏的堂姑正是蔡源蔡录事之妻,所以周霸见到陈初时才喊了一句‘自家人’。
......堂姑啊!管管你这好女婿吧!
......
鹭留圩。
联防队提棍拿棒全体出动的一幕,自然瞒不过人。
猫儿听说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拖着稍有不适的身子,穿衣起床。
着翠鸢打听,也没打听出個梗概。
好在长子回来了......
得知鹭留圩一名新入职员工被人打断了腿,猫儿也微微恼怒。
再听,人救回来送去了双河村,猫儿不由一愣。
又听,得知双河村原村民现下都迁去了外县,猫儿满心只剩震惊与感动。
她自然猜的到,官人要把村民迁去外县的因由。
......难道是因为这样官人才与菜花蛇虚与委蛇么?
小脸纠结,惆怅的望向了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沉默半晌才吩咐了一声:“翠鸢,从家里拿几套被褥、米面粮油......我们去双河村一趟。”
出门前,猫儿从发髻里取掉了官人送她那支花蝶纹银簪放进了首饰匣子内,又从匣中选了一支一两重的圆头银簪簪到了头上。
这支圆头簪平平无奇,好在因有些分量也值些钱。
匣子内,一模一样的簪子足有七八支。
玉侬曾经问过,姐姐一下打造这么多一样的簪子作甚。
猫儿讲,为了送人......
双河村。
因村民迁走,闲置空房众多,在老仆蔡叔的安排下,周祖林等人把周宗发抬进一座空院安置。
陈初派人去城里请骨伤大夫。
“方才可算是出了口恶气!”周祖林想起东家生生敲折周武右腿的一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即又对周宗发的伤势担忧不已,“发哥的腿,也不知还医的好么......”
正在院门外兴奋议论的其余周庄农会闻言不由一阵沉默,有人低声道:“东家仁厚,便是发哥成了瘸子,想来也会给发哥一份营生。”
“哎......”
周祖林一叹,同伴的话虽不错,但堂堂七尺汉子,能靠力气挣吃食,谁又愿靠别人施舍啊。
院内,东道主蔡婳陪陈初探望了周宗发,走出了出来。
通过唐敬安得知,外间四五名汉子是今早同一批入职鹭留圩农垦集团的新员工,陈初经过时忽然沉了面色。
几人不知怎么得罪了东家,赶忙低头屏气凝神。
“今日一事,念你们尚未正式入职,姑且不与你们计较。下次,若再遇同事被人欺而不施以援手,一并开除,绝不留用!”
陈初虽不满意,但也知晓当下村民对宗族的敬畏。
封建时代,宗族可以是村民头上的保护伞,村民遇事时,找来族长与官府说项,是底层百姓唯一能够获得公平对待的可能。
就像时下桐山大热的《白毛女》,杨家父女就是因为离了家,没了宗族保护才会被泼皮欺压。
若在本乡本土,有宗族庇护至少不会被欺负的那般惨烈。
是以‘背井离乡’四字,对当下百姓来说或许是仅好过‘家破人亡’的沉重词汇。
离了宗族,人便是活着,也犹如孤魂野鬼。
但同时,以周霸为代表的族长却同样把他们视为盘剥对象,只是手段相温和一些,毕竟村民在周霸眼中多少有些如同牲口一般的价值。
这次退佃之事,伤到了周霸盘剥吸血的根基,才引的他用此般酷烈方式警告其余蠢蠢欲动村民。
不想,却遇到了一个比他更蛮横且护犊子的陈都头。
竟为了一个佃农,敲折了周武的腿。
这桩事在佃户看来自然舒畅,但在其他乡绅看来,陈都头忒不讲理了些。
不过,想要让底层百姓脱离这种基于土地的依附关系,陈初在悄摸构建新型生产关系的同时,还要提供强硬的庇护,不然以后谁还跟他混。
离了院子,陈初胡乱想着心事,神色不由有些严肃。
走在一旁的蔡婳侧头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踮脚伸手在陈初脸颊掐了一把,“小狗,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了......”
嗯,陈初是不是大人,她有发言权。
“那周扒皮和你家有亲戚?”陈初随口问道。
“狗屁的亲戚,他那夫人是我娘亲堂侄女,还是远房的。我家倒还好说,但你这般从他手里抢佃的做派,许会引起旁的乡绅不满。”
蔡婳提醒道。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了蔡婳栖身的院落。
双河村,虽不能说是穷乡僻壤,但也不是什么繁华所在,一座两进小院已是村内最好的宅子。
蔡婳搬来的匆忙,还未及装饰,但门头上已率先挂了一块‘画眉水榭’的牌匾。
这做普通两进小院哪有什么水榭......
嗤~地主小姐姐该死的小资情调!
陈初抬头看了看,念道:“画眉水射.......”
“不学无术!那是‘榭’字.......”蔡婳纠正道。
“哦......原来念榭啊!我还说,婳儿怎把这私密事写在了牌匾上,怪羞人的.......”陈初一脸羞涩。
“滚!”
蔡婳伸手要掐,陈初早有准备哈哈一笑跑了进去,蔡婳提裙便追,迎面撞见张伯,羞恼道:“张伯,把门头那块匾额给我摘了!”
“啊?摘了?昨日刚挂上去啊。”
“我说摘了,便摘了!”
蔡婳蛮不讲理道。
......
未时。
长子赶着一辆装满物件的牛车,缓缓停在已分配给周宗发的那间小院前,猫儿轻巧的跳下了车,一脸关切。
聚在外边的周祖林等人都见过东家娘子,忙上前见礼。
“周大哥怎么了?”猫儿回礼后忙问道。
“大夫已做了正骨,往后能不能正常走路还不好说。”周祖林回道。
猫儿点点头,迈步走向院内。
周祖林等人也跟了进去。
今日周宗发便是陈都头救下的,所以他方才来探视并不稀奇,但东家娘子专程过来探望,让他们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正坐在床边垂泪的王氏,见猫儿带着翠鸢走进来,不由一愣。
跟在后边的周祖林忙道:“嫂嫂,愣着作甚啊!东家大娘子亲自来看发哥了,快搬张杌子给大娘子坐啊!”
王氏却有点懵.......这是东家大娘子,那方才那位妖冶美人又是谁?
床上,周宗发面色惨白,左腿小腿用柳木做了固定,缠了一圈圈白布。
便是行动不便,竟也要硬着起身答谢。
“周大哥莫胡乱动!只管躺着好好歇息!”猫儿忙道。
王氏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找张杌子,可这屋里院内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一张席,再无旁物,哪有杌子可使。
最终只得在院内随便搬了根树桩进屋,为了不使树桩上的尘土弄脏东家娘子的漂亮衣裳,王氏用袖子擦了又擦。
猫儿不嫌弃,答了声谢便坐了下来,接着问起了方才的经过。
王氏说起,不由又掉了泪。
猫儿陪着落了泪,随后向守在屋外的周祖林等人道:“几位大哥,院外牛车上,有些物件,烦请几位搬进来吧。”
周祖林应了一声,带人卸车。
随后,各色物品源源不断的搬了进来。
有冬被寝具,有锅碗瓢盆,有米面粮油.......
都是当下小院急缺之物,有了这些东西,周宗发夫妇几乎等于拎包入住。
王氏不由有些恍惚......这位专程过来嘘寒问暖、送被送粮、张口喊自家男人大哥喊自己嫂嫂、拉着自己的手陪自己哭的便是东家娘子么......
同样为人做佃做工,以前在周家庄,见了周霸那夫人,莫说送物件了,便是赔笑与她说话,她也从不正眼看伱。
这陈家娘子,果真如当家的所说,端是菩萨娘娘啊......
床上的周宗发见状也不由红了虎目,颤声道:“大娘子.......俺现下已成废人了,往后怎报答东家和你的恩情啊。”
“周大哥切莫灰心。大夫都说了许能医好!便是医不好,咱庄子上也有别的活计给周大哥做。等你养好伤能顾着自己了,我那作坊里给嫂嫂安排个差事,总归能把日子过下去。过了年学堂开学,便让......”
猫儿一脸和善的看向了妞妞,“乖,你叫甚名字?告诉婶婶好不好.......”
妞妞藏在王氏身后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小孩子的直觉中,眼前这位漂亮婶婶是好人,便怯怯道:“我叫妞.......我叫芷若......”
“芷若......真是个好名字。”猫儿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根圆头簪子插进了小丫头乱兮兮的双丫髻中,抬头对王氏道:“过了年,便让芷若去学堂读书,我那妹妹和芷若年纪差不多......”
王氏却惊呼,“大娘子,使不得啊!”
‘使不得’自然不是说不能让女儿读书,而是猫儿抬手送了一支银簪,看起来得有一两来重,实属贵重。
猫儿却笑着拉住王氏想要拔掉圆头簪还回的手,“嫂嫂,莫客气了,我家官人长讲,进了咱鹭留圩农垦集团,便是一家人。今日与芷若初次相见,我这做婶婶的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总也要给芷若个见面礼不是......”
陈初肯把周宗发一家接来,肯定是要接纳他了,猫儿猜官人或许有千金买马骨之意,她便主动帮着把这件事做的更漂亮圆满。
但王氏却又已泪流满面,这簪子可是东家娘子自己头上戴的饰物,意义非凡......
门外的其他周家庄汉子皆露出一脸姨母笑,方才因被陈初骂了两句的窘迫,也渐渐消失。
虽然没有商量,但陈初和猫儿一严一慈,配合的天衣无缝。
熨平了几位新入员工心中的忐忑。
激动之下,王氏屈膝便要下跪......虽跪礼在当下不流行,却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感谢方式。
不要怪她没骨气,动不动便跪......如两个时辰前,若王氏能以下跪换回丈夫不吃那顿毒打,她情愿跪上几天几夜。
世道多艰,王氏身无长物,能用来表达祈求、感激甚至愤怒的方式,唯有一跪......
猫儿自然不会受她这大礼,赶忙托住了王氏,却因动作太快,牵扯到了昨夜痛处,不由小脸一皱。
翠鸢也忙上前扶了王氏,猫儿这才直起身悄悄松了口气,同时环顾四下,细声细气道:“我家官人说,咱们庄子上的人,只跪天地父母......”
......
只叫了一天便要改名的‘画眉水榭’二进后宅。
厅内,陈初打量了略显简陋的陈设,“这里......还住的习惯么?”
“自然不习惯,所以你要赶紧帮我挣钱!我好盖大屋.......”
蔡婳进屋后就抱了只暖手炉不撒手。
“怎也要等过年开春以后啊,现下寒冬腊月能种什么?”
“嘻嘻,只等你,我便要饿死了。喏,看看这个怎样?”
软绵无骨似的蔡婳靠在椅背上,忽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抛了过来。
陈初抬手接了不由愣住.......竹制外壳,外面刻有花鸟浮雕,书‘玉容口脂’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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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初揪开口脂盖,旋出嫣红口脂在手背上画了一道看了看。
“色泽不均匀,差评。
有颗粒物,差评。
油性不够,竟还有干粉残留,大大的差评!”
陈初把蔡婳仿造的玉容口脂批的一无是处。
蔡婳有些不乐意,却也心知陈初说的不错,不由嗔道:“我可以卖便宜些呀,小野猫那口脂用银、用铜做套,我用竹木做套,能省下一笔不小成本......”
她这话说的到不错,玉侬香妆的产品只走高端,仅是用在包装上的成本就不是一笔小钱。
若蔡婳以竹木代替银铜,的确能降低成本,去抢占猫儿还来不及顾及的中低端市场。
但她这口脂不但假冒,还是伪劣产品!
质量太差。
蔡婳却眼巴巴望着陈初,期盼道:“我不在咱桐山县售卖。小狗,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卖去何处好一些?”
陈初拈着这支假冒伪劣口脂又瞧了瞧,真诚建议道:“你这口脂只能买去南北......”
“啊?为何只能买去南北?”蔡婳迷茫道。
“因为,东西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