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河,南岸。
一片淤积了千亩河沙的荒地。
此处不适宜耕作,原本无人问津。
然而自从六月西瓜节开幕后,左近忽然热闹了起来。
经过‘暴晒’这一简单加工环节,一车二十文的河沙,需求高峰时,单日竟能卖出一百多车。
一天两千多钱的营生,已不算小生意.......
于是,吸引了更多人加入了挖沙大军。
最大的两拨势力,一方以西林村林大力为首,一方以五里铺罗洪为首。
两拨人刚开始抢客人,后来发展为抢河沙地盘,再至互相使绊子、降价竞争......
矛盾不断积累之下,终于在七月初三这天上午爆发了冲突。
陈初到来时,双方激斗正酣。
参与械斗的近百人中,西林村只有约四十人,人数并不占优。
但西林村中,有十几人做力役时在鹭留圩接受过最基础的队列练习,知道同进同退。
仅此一个优势,便在混乱的殴斗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林大力双手平端一根木棒,站在锋矢队列最前,见了五里铺的人要么一棒敲在腿上,要么一棒戳在胸脯。
乱哄哄的五里铺青壮,一窝蜂冲上去,被打退、打散。
再冲,再被打退、打散。
三两次冲锋后,罗洪只觉本方人数越来越少,抽空四下一看,却见有的人被击退两次后已胆寒,偷偷溜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有的人躺在地上呻吟,短时间内已无力起身再战。
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这边就要溃散!
此次若败,往后这挖沙的生意,恐怕他五里铺再难染指.......
好不容易觅得一个好生计,如何愿意放手!
罗洪心下发狠,反手从后腰抽出了柴刀.......
今日虽是械斗,但双方很有分寸的只拿了棍棒,并无利刃出现。
但罗洪突然拿出了柴刀......
“住手!”
关键时刻,却听一声大喝。
林大力等人闻声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便停住了前冲动作。
而罗洪因为方才头上挨了一棍子,顺头流淌的鲜血妨碍了视线,尚未看清人,先持刀朝着那道身影喝道:“何处来的鸟人!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
不想,顿在原地的林大力等人先回骂起来,“姓罗的,你再骂陈都头一句,俺兄弟几个生撕了你!”
嗯?
陈都头?
罗洪连忙抹掉糊住眼睛的血水,定睛一瞧,被自己拿刀指着的可不就是陈都头么!
‘噗~’
手中柴刀登时落地,砸在沙地上发出微弱声响。
陈都头是谁,陈都头是帮穷苦人出头的好官!
去年,陈都头为了一個不相干的周宗发,大闹周家庄,砸了周扒皮的家,敲断了周扒皮儿子的腿。
十里八乡的穷苦人,眉飞色舞说起这件事时,谁不挑个大拇指!
还有,附近都在传,陈都头今年三月,在栖凤岭的山崖下斩杀了一头比屋舍还大的白牛!
都说陈都头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哩.......我方才竟拿刀指了他?
“长本事了,学人械斗?”
陈初走近,先斥了林大力一句。
那林大力收棍拄地,摸头呵呵一笑,指了指罗洪,道:“都头,可不怨俺们,都是这姓罗的不晓事。”
罗洪想要回嘴,却看出陈都头和林大力相熟,便把话咽了回去。
“二哥,着人回庄子喊无根道长来一趟,给受伤乡亲医治。”
陈初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十几名青壮,回头嘱咐彭二一声,又看向了林大力和罗洪,沉声道:“知晓械斗是甚罪么?”
“嘿嘿,大不了去县衙吃上几板子。”林大力憨笑道。
罗洪虽然没说话,但好像也不怎么在意。
“吃上几板子?”
陈初往远处看了一眼,西门恭带着三班皂衣正远远的跑过来,不由压低了声音,“三十人以上械斗,为首之人枭首!其余从众徙八百里!”
这话说出来,不管是罗洪还是林大力几人登时变了脸色。
他们不熟律法,没想到此事这般严重。
恰好,西门恭带着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近前,渺目打量一番。
经年老吏的阴狠气息,再加上众皂衣手中的枷锁、铁尺,让林大力等人的沸腾热血当即降温。
再想起方才陈初的话,林大力和罗洪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西门押司......”
陈初却迈步上前,挡在了罗洪、林大力几人身前,低声道:“哥哥,这几位都是小弟的乡亲,方才因为一句说笑,打闹耍玩了一番......”
声音不大,但站在身后罗洪、林大力等人还是能听见的。
顿时心里一松,感激的看向了陈初的背影。
西门恭自然能看出是不是‘玩闹’,不过以现下他和陈初的关系,后者开口他怎也要卖个面子。
便沉声道:“兄弟,你既然说了,我也不为难你这些乡亲。但现下全县上下一力支应着西瓜节,在此期间可莫要让你这帮乡亲惹事,以免坏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兄弟晓得。”
西门恭这话倒不是打官腔,现下桐山县在他眼里的确‘大好局面’,四海商行直可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此时若谁敢毁了‘经营环境’,便是与五朵金花为敌,与桐山县全县上下为敌。
西门恭来的快,走的也干脆。
临别时,陈初还不忘朝白跑了一趟的众皂衣拱手道:“近日诸位辛苦啦,待咱这西瓜节落幕,我请大家去采薇阁吃酒。”
“哈哈,都头客气。”
“好说好说......”
一刻钟后,无根道长帮罗洪包扎了伤口。
陈初带着两人去了僻静的小树林。
方才一起从十字坡过来的蔡婳,也不避嫌,径直跟了上去。
“大力哥,以前在我庄子时,我怎么和你说的?”
陈初在一截树桩上坐了,问道。
听见陈都头又像去年时喊了‘大力哥’,林大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道:“都头和我说过,团结就是力量......”
“我还说过穷苦人不欺穷苦人呢!”
“都头,我可没欺他,是这姓罗的老抢俺们的营生!”
“姓林的,这河滩上的沙难不成是伱家的?”罗洪脑袋上缠着渗血白布,他不敢反驳陈初,却对林大力依旧不服气。
眼看两人又要争吵,陈初打断道:“有点出息行不行!就盯着这点河沙生意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却为这点蝇头小利打生打死!”
林大力有点不认同陈都头‘蝇头小利’的说法,一天两千钱的营生可不小了啊!
陈初却接着道:“水面上的营生何其多?与其争抢些许小利,不如大家齐心把蛋糕做的更大......”
罗洪品出些味道,不由道:“都头,你是说......”
陈初稍稍一顿,道:“我是说,眼光不能只看着八里河,下游还有月河、还有淮水......需把眼光放长远些......”
盏茶工夫后,罗洪和林大力并肩走出了树林。
虽然两人表情还有些不自在,却在分别时,互相拱了拱手。
树林外,泾渭分明的五里铺、西林村青壮很是诧异。
......
林大力和罗洪都称不上恶人,但善和恶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今日之事若放任不管,众人尝到暴力解决问题的甜头,由善到恶的转变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后世,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这类人屡见不鲜。
便如笃信‘风浪越大,鱼越贵’的高老板。
树林内。
蔡婳倚在树上,一手揪了一缕垂在胸前的发辫,另一只绕着发辫打圈圈,歪着脑袋看向陈初。
那模样犹如不经事的纯真小女孩。
“小狗,你方才说的是真的?真让他们弄那个劳什子的漕帮?”
“自然是真的,难不成我逗他们玩啊?”
“但那能走漕运的淮水、京杭运河并不在咱桐山境内,你便是帮他们弄成了那漕帮,也没地方使力气。”
“现下你也见了,咱们桐山县的西瓜行销四方,时间久了,定然惹人觊觎。或许在县内,旁人无可奈何,但出了县境就不归咱们说了算。若想把贸易做大做强,往后重要商道、水道上,必须有咱们的人照应着。”
“嘻嘻~”蔡婳剥了一块西瓜糖进嘴,前行两步坐进陈初怀里,雪白双臂如蛇一般环上了脖颈,娇声道:“你一个小小都头,竟想着控制北至东京,南通余杭的大运河,好大的胆子!”
说罢,蔡婳忽而又道:“平日,你和小野猫说过这些事么?”
陈初摇摇头。
说起来,他身边还真缺一个能商量大事的人,大郎、长子那帮粗坯兄弟,让他们提刀砍人没问题,但遇事找他们拿主意.......太不靠谱。
而柳长卿限于半瓶子水平的学识,同样不擅长谋划、议事。
对唐敬安,陈初还没那般信任。
蔡婳似乎猜出了陈初的想法,“小狗,陈县尊出身颍川世家,族中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特别是他那二弟陈景安,素有才名,前几年齐代周后便赋闲在家。若能把他招揽来,定能为你助力......”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都头......”陈初望着蔡婳不住吮着糖块的红润樱瓣,叹道。
“都头怎了.......”蔡婳话说一半,注意到情郎的目光,不由嘻嘻一笑,轻启红唇,以贝齿咬了半块糖果,含糊不清道:“吃么?”
“吃。”
“给......”
蔡婳凑上前来。
这一喂,喂出一段插曲。
......
午时。
树林外的茹儿左等右等不见三娘子出来,不由走进去寻了寻。
却在林深处看见了让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茹儿赶紧跑了出去,往林外一站。
“没找到人么?”也在等着初哥儿的彭二疑惑道。
“......”茹儿红着脸,慌乱的摇了摇头。
“找到了?”彭二哥又问。
“.......”茹儿还是摇头。
“到底找到没找到啊?”
彭二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着便要进林子亲自找一找。
茹儿赶忙拽住了彭二哥,只道:“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