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清晨。
北风阵阵,街面上的槐柳一夜之间掉光了仅存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戳向阴沉沉的天空。
辰时,陈初带着长子及一队亲兵出府前往都统制官衙。
府内青朴园二楼卧房。
到了秋冬季,蔡婳就变的像条想要冬眠的蛇一般,既爱赖床又懒洋洋的。
缩在被窝里张嘴打了个哈欠,不由怀念:抱着人形小火炉睡觉,真舒服呀.......
“三娘子,起床吧,饭食已热两回了。”
茹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蔡婳懒洋洋应了一声。
屋内弥散着淡淡腥味,茹儿放下早食,走到西侧打开了面朝中庭花园的窗户。
寒凉秋风吹入屋内,好不容易挣脱温暖被窝的蔡婳被冷的一个激灵,张嘴骂道:“死丫头!想冻死我呀!”
“三娘子,透透气吧,屋里尽是.......那味儿。”
近来,蔡婳性子柔顺许多,茹儿说话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蔡婳刚要骂人,却听花园中渺渺传来一阵‘咯咯’笑声,不由改口道:“这玉侬,当真是个没心眼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开心事,整日里憨笑個不停。”
茹儿勾头往花园看了一眼,“姨娘和陈小娘在逛园子呢。”
“哦?”
蔡婳来了兴致,也不嫌冷了,裹着被子光脚跳下床,跑到窗边看了一阵,随即道:“茹儿,帮我打水梳洗。”
“三娘子,先进食吧。”
“不吃了,顺便把李翠莲、李招弟唤过来。”
“哦......”
辰时一刻。
蔡婳带着两名女力士,和在园子里瞎逛的玉侬、陈瑾瑜‘凑巧’相遇。
随便找个理由暂时支开玉侬,蔡婳与陈瑾瑜边随意聊着边在园子里走了起来,“陈小娘,昨夜睡的还好吧?”
“不算太好。”陈瑾瑜低垂着微红眸子,略显憔悴。
倒也不全是装的,昨晚事发突然,便是当时有些不能言说的小心思,事后也少不了紧张忐忑,以及用了大半夜时间在心里默默复盘。
其实,陈瑾瑜至今也没搞懂自己怎么就临时想了这么个主意、并去做了,可以用‘鬼使神差’来形容。
但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咬死昨晚‘睡的沉’。
不过,在忐忑的同时,她又打心眼里看不上陈家后宅这些女子.......她虽然觉着玉侬人不错,却改变不了玉侬‘蠢萌’的事实。
而蔡婳.......商贾之女罢了。
甚至陈家大妇,也不过是出身庄户的农家女。
陈瑾瑜生于书香门第,自小饱读诗书,虽与人交道时看起来温婉贤淑,实则这种世家的子女内心最为骄矜。
胡思乱想间,却听蔡婳仿似无意的问道:“陈小娘,你此次前来蔡州,家中无人知晓么?”
“嗯。”陈瑾瑜低低应道。
随后,忽然停住了脚步.......方才走神片刻,这蔡婳竟引着她走进了花园深处,前方十余步外,有一眼井.......
“我哥知道我来了蔡州!”陈瑾瑜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人高马大的健妇跟在身后,当即脸色一变,马上改了口。
“嘻嘻~”蔡婳娇笑一声,似乎根本不信她补充的这句,自言自语道:“哎,人人只看到深宅里的女子锦衣玉食,却不知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事呀。这后宅,便如男子的朝堂,行差踏错半步便有香消玉殒之危,就像这口井,说不得下面就填了不少自作聪明的小娘.......”
“陈小娘!我带去你看看!”
蔡婳猛地抓住了陈瑾瑜的胳膊,吓的后者顿时面无血色.......
双脚死死定在地上,屁股后撅,说啥不肯上前一步。
杏眼中不受控制的涌出了一包泪水,却紧紧闭着含珠唇不敢吭声,唯恐惹的菜花蛇杀心更重。
这是陈家宅子,除了不在身边的玉侬,只怕没人会管她死活。
昨晚是临时起意,临时起意就不免有疏漏.......家人不知她来了蔡州,若蔡婳今日真的把她填进井里,家人也未必能查到此处......她若死了,自然没办法再用昨晚的事拿捏陈家了.......
这么一想,陈瑾瑜觉得蔡婳害自己的理由太充分了!
不由开始后悔起来,甚至脑海中瞬间浮现除娘亲遍寻自己不见、爹爹愁白了头的画面。
于是,陈瑾瑜再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爹爹、娘亲.......救我,呜呜呜.......”
“噗嗤~”
蔡婳突然笑出了声。
她最爱看人破防.......不过,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得到了证实。
害陈瑾瑜性命的事,她自然不会做。
她如此这般,一来是为了故意捉弄自以为聪明的陈瑾瑜。
二来.......昨晚,这小丫头还在自己面前表演了寻死觅活的贞洁烈女戏码,现下试她一试,不就露馅了?她惜命着呢......
猜想得到了证实,蔡婳嘻嘻一笑松开了陈瑾瑜的胳膊,带上李翠莲、李招弟两人往回走了。
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陈瑾瑜,呆愣原地.......哭声是停了,但那眼泪却仿似是关不上的闸门一般,一串一串不住往下掉。
即使明白了蔡婳是在捉弄她、即使此刻她又羞又恼又惧,依然控制不住。
这眼泪.......是吓出来的。
在原地站了片刻,陈瑾瑜回头看了看那眼井,秋风簌簌。
想起方才蔡婳说井里填人的话,陈瑾瑜遍体生寒,下意识走远了些。
少倾,陈瑾瑜跟在蔡婳十几步后走出了园子,才长出了一口气。
眼瞅蔡婳像没事人一般,往青朴园那边走了,方才被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体的陈瑾瑜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道:“蔡三娘子!请留步.......”
“小金鱼,有事么?”蔡婳回头,一脸无辜。
“你!”直至此时陈瑾瑜犹自留有泪痕的小脸上还是一片惨白,没有恢复血色,羞恼之下,陈瑾瑜勉力维持住大家闺秀的派头,低声道:“我与蔡三娘子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如此戏弄我!”
“噫?这话说的奇怪,谁说无冤无仇我就不能戏弄你了?”蔡婳说的天经地义,倒像是陈瑾瑜在无理取闹一般。
陈瑾瑜被噎的半天说不上来话,隔了好一会才气恼道:“蔡三娘子,我此来只为访友。你愿做外妇是你自己的事,但时时以主母自居便贻笑大方了。”
“啧啧啧,这话可不像大家闺秀能说出口的呀。”
蔡婳弯着媚目笑了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恼怒模样。
说罢,再不搭理陈瑾瑜,转身去了青朴园。
“茹儿,研磨。”
回房后,蔡婳站在书案前沉吟片刻,提笔开始写信。
‘小野猫:一别数日,至以为念.......’
“三娘子,伱要给赵安人写信呀?”
“嗯,一会你让宝喜把信即刻送去桐山。”
“三娘子,是为陈小娘的事么?”
“嗯。”
“三娘子要找赵安人做帮手?”
“嗤~”蔡婳暂时住笔,斜了茹儿一眼,道:“对付小金鱼我还用的着找帮手?”
“那三娘子为何还要告知赵安人?”
“宅子我都帮她打理好了,陈小娘我再帮她打发了,那她这当家主母做的未免太轻松了。这事呀,需得她自己解决。再说了,老娘还许多大事要做呢,哪有工夫整日理会这些.......”
“可是,赵安人是出了名的大度,她若是.......”
茹儿的意思是,若小猫接受陈小娘怎办。
可她话里‘赵安人大度’,却让蔡婳不爽了。
“你说谁小心眼?”
蔡婳抬手在茹儿脸蛋拧了一下,直到茹儿吃疼告饶才松了手,而后眯眼笑道:“她大度?都是装的.......玉侬能顺利进家,一来是因为她蠢,二来她出身低,威胁不到小野猫。
但小金鱼有心机、且关键时刻豁得出去,更重要的是,她娘家势大,你猜小野猫知晓后慌不慌?
咱们呀,就坐山观虎斗.......”
说曹操,阿瞒到。
刚提到玉侬,楼下就有人来报,说陈姨娘求见。
蔡婳直接翻了个白眼,“不见。定然是替她那闺蜜来讨公道了,蠢丫头!把小金鱼当闺蜜,那小金鱼却是想要你男人哩!”
.......
巳时。
都统制官衙。
今日堂中分外热闹,刘四两、六百顺、周祖林等三十多位早期鹭留圩成员汇聚一堂。
“不要觉着委屈,以后会有补偿。”堂上公案后的陈初环视一众班底,笑道。
“委屈啥,搁一年多前,我还在家种田哩。”
当即有人接道,刘百顺也笑呵呵的改编了一下陈初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是都统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嘛......”
“哈哈哈。”
堂内一阵大笑。
陈初说的委屈,是这次抽调他们去淮畔三军充任百人队副都头。
像刘四两,此时已是镇淮军的副营正虞侯。
去别军却要降级使用,所以陈初才有此一说。
见大家情绪还好,于是陈初仔细交待起来,“大家去了不要着急做事,平日先低调些,多和手下弟兄亲近,待过年休沐,可以邀请手下弟兄去鹭留圩、去桐山看一看。花销方面无需担心,十贯以下,找唐敬安报销便是。”
“都统放心,属下们心里有数。”
刘四两抱拳回道。
这种事,他的确轻车熟路了,当初在鹭留圩,招募联防队员、后在清风岭,筹建周良的乌合军,都是他负责的思想工作。
刘四两的工作方式很质朴、接地气,他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只从自己一家、自己村庄的变化谈起,他这种现身说法反而能引起底层军士的共鸣。
“好了,你们去偏厅再讨论一下话术吧,晚上摆酒,咱们这帮老弟兄好好吃上一回。明日你们去各军赴任。”
陈初说罢,众人轰然抱拳应诺。
待众人离去后,陈初喊住了陈景安。
“陈都统还有事?”陈景安奇怪道。
“呃,有点私事.......”陈初有丢丢不自然。
“私事?”陈景安迷茫,咱俩能有啥私事?
“嗯,昨晚,阿瑜来了蔡州,住在我家。”
“.......”
不管怎说,陈瑾瑜的去向还是要告诉家长的。
陈景安第一反应却是,得赶快通知兄长一声,这个侄女,越来越不像话了!
.......
酉时初。
鹭留圩。
猫儿收到宝喜加紧送来的书信,的确吃了一惊。
信中,蔡婳把自己的分析完完整整写了上去,甚至还教了猫儿要去陈景彦家一趟,甚至见面后说什么话都提到了。
若在以往,蔡婳教猫儿怎么做事,猫儿大概率不会让她如愿。
但此事.......两人利益一致。
蔡婳猜的非常准确,猫儿有点慌。
以后,家中多几名女子,她有思想准备,但不能是陈瑾瑜这种呀!
有心思、有手段,还有个好爹!
那陈景彦年底即将去蔡州赴任的消息,蔡婳已在信中告知了猫儿。
从六品的同知诶!
.......若他女儿来了我家,我能压得住?
有一个蔡婳就够了!
思索片刻后,猫儿乘车直入县城,去了县衙官舍。
陈景彦后宅,果然又是一片慌乱景象。
陈瑾瑜离家时,倒是留了一封信,只说爹娘不必担心,女儿出门散心,过几日便回。
可陈景彦夫妇怎可能不担心!
若女儿在桐山还好一些,若跑远了.......这世道乱糟糟的,遇了歹人怎办!
花厅内,谭氏不住垂泪。
她不明白,以前那般乖巧的女儿,如今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坐在一旁的陈景彦唉声叹气。
片刻后,陈英俊和陈英朗前后脚走进花厅,一脸焦急的陈景彦忙问道:“找到了么?”
两堂兄默默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陈景彦颓唐坐下,忍不住抱怨妻子道:“都是你把她惯坏了!”
一听这个,正暗自抹泪的谭氏不依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道:“官人来怨我?从小谁最宠她?阿瑜幼时犯错,你可允我动她一指头?有时明明是阿瑜做错,官人回回却拿纬廷撒气,这么多年来,纬廷替她吃了你多少回打?”
谭氏连珠炮似的反问,把陈景彦怼的一句回不上来,只能讪讪住嘴。
“若阿瑜有事,我也不活了,省的你看我心烦。人都说男人生平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现下既升了官又发了财,就差让我去死了.......呜呜.......我也不挡你,我死了好给你腾地方娶小......”
谭氏哭的愈发悲痛。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陈景彦扶额,大感头疼,却瞥见子侄还在,赶忙挥手让小辈退避。
陈英俊赶忙拉着堂弟退出了花厅。
只不过......
“我不是让你出去么!还回来作甚!滚出去!”
看见去而复返的陈英俊,陈景彦嗓门高了起来。
嗯,老婆惹不起,我吼儿子两声天经地义吧?
不想,陈英俊却躬身低声道:“爹爹,陈都统的娘子来访.......”
“她?她来作甚?”
陈景彦奇怪道,随后看向了谭氏,“来找你的?”
若照以往,眼下家里纷乱,陈景彦肯定不待客,但陈都统.......可是他的贵人啊!
“把人请进来吧。”
那边,谭氏已擦了泪,洗了脸,吩咐道。
俄顷,猫儿步入花厅。
谭氏起身相迎,除了眼睛微微红肿,风韵犹存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担忧悲伤情绪。
嗯,陈瑾瑜一事,他们并未对外说过。
毕竟,女儿家家的动不动就搞离家出走这一套,大伤风评。
猫儿自然看出了端倪,却不做遮掩,和谭氏见礼后径直道:“姐姐,阿瑜如今在蔡州,我家官人让我前来说一声,免得姐姐担忧。”
这是猫儿第一次喊陈夫人‘姐姐’。
这么久以来,五朵金花家的夫人大概都知晓了一些内幕,但猫儿和陈夫人的关系远没那般亲密。
今日喊一声‘姐姐’,似乎是要坐实‘辈分’这件事。
已转至花厅隔壁的陈景彦闻声,再顾不得失礼,两步走了出来,急道:“阿瑜去了蔡州?”
“对。”猫儿点点头,耷下眼皮,似乎有些难言之语。
陈夫人作为妇人,自然更细腻一些,不由脱口而出道:“阿瑜去蔡州,去......去找陈都统了???”
“......”猫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是蔡婳教猫儿的。
“.......”
陈景彦一张白净面皮登时通红。
丢人啊!
陈夫人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怔了半天才忽腾站了起来,“我现下就去接她回来!”
“姐姐,不急!我虽是阿瑜的婶婶,但年岁差不多,我们之间能说些话。我今晚便去蔡州陪她几日,待阿瑜情绪安稳一些,姐姐再过去.......”
虽然猫儿什么都没说透,但在陈景彦夫妻看来,自己这女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在有婚约的情况下,跑去百里外寻一名男子.......传出去他们一家都不要做人了。
这都是蔡婳的主意......陈瑾瑜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家世么?
那我便让你爹娘先恼了你,看你还仗谁.......
陈夫人此时又忍不住落了泪,面对猫儿又羞又愧.......你看人家陈都统娘子多大度,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悄悄上门知会,为自家保留颜面。
陈夫人起身一礼,难为情道:“此事,多亏妹妹了.......”
猫儿却露出一抹得体微笑,拉着陈夫人的手细声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孩子难免犯些错,阿瑜是我的晚辈,我与姐姐一般,会护着她。此事只要咱们两家不声张,不会有外人知晓.......待你们返乡时,我也给阿瑜提前备上一份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