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虚弱的女孩,要如何抱住一阵猛烈的暴风呢?
雁殊紧紧靠在潘麟背后,圈住他精瘦的身躯,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表哥呀……阿麟……不要恨自己……”
“我需要你……你要好好的才可以……”
“不开心的事情,都过去了……”
“没有人怪你……阿麟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可怜的表哥呀……我最好的阿麟呀……”
雁殊轻柔的声音,像晚风的呢喃。
潘麟慢慢地平静下来。
泥黄色的地面上,两人被日光拉长的影子,就那么不分彼此地缠结在一起。
潘麟出神地望着那两个扭曲的影子。
他……好羡慕自己的影子啊。
树枝从手里掉落在地上的一瞬间。
雁殊也松开了双手。
她如释重负地,疲惫地微笑着。
来到潘麟面前。
“你手臂上好多划痕,会痛吧……”
“先回去,我帮你擦点药,怎么样?”
潘麟摇头,“不痛的。”
雁殊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在一道破皮的伤痕上。
“怎么会不痛呢?”
“好啦,听我的。”
“先给你涂点药,然后再讨论正事。走——”
雁殊像牵一个小朋友那样,牵着潘麟的手,回到自己房间。
盛夏午后的阳光,灿烂地照进她的房间。
进屋后,潘麟首先看到的,是许一笑带来的水果篮。
他立刻意识到许一笑的用心。
他盯着穿进落地窗的那片灼目的光亮。
更用力地抓住雁殊的手,不肯松开。
雁殊想了想,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变得昏暗,潘麟的精神才松懈些许。
“表哥,你坐这里吧。”
雁殊让他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转身去拿药盒。
一低头,摊开手掌,就看到掌心斑驳的血痕。
潘麟戳破了自己的掌心,牵她的手的时候,血液混着手心的汗,沾在了她的手上。
雁殊皱起眉,回到潘麟身边。
他的手掌心都流血了,被树枝抽打得更重的身上,不知会有怎样的伤痕。
“表哥,你起来。”
潘麟听话地站了起来。
雁殊问:“身上疼吗?”
潘麟摇头:“不疼。”
雁殊才不信他说的。
“换件上衣吧,都脏了。我去你房间拿一件干净的过来。”
潘麟说:“我自己回去换。”
雁殊用命令的语气说:“不行,你得待在这里,等会我还有重要的事跟你讨论呢。”
潘麟垂下眼,说:“好。”
雁殊洗干净手,去潘麟的房间找了件长袖回来。
免得他手臂上那些吓人的痕迹被爸妈和保姆看到,让他被动接受他们异样的目光。
她又用凉水浸湿毛巾,来到潘麟面前。
“手给我。”
她用哄小孩打针的语气说道。
潘麟忸怩了好一会儿,才交出自己的手。
他那钢琴家一般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掌心却被指甲戳开了血淋淋的裂口。
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雁殊还是有些不适,低着头闭上眼。
潘麟喉咙里泛起一阵酸涩。
无措地,难堪地收回手。
“我……自己来。”
雁殊立刻睁开眼,捏住他的手腕。
抱歉地说:“我不是嫌弃你……真的没有……我只是……”
“我知道。小雁对我很好。”潘麟内疚地说,“其实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我们是一家人,我当然要对你好啦。”
潘麟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我……不想和小雁做一家人。”
“不想跟小雁是亲人。”
“很讨厌……很讨厌这种关系。”
雁殊的微笑僵在脸上,不解地看着他。
“表哥,你在说什么……我……很让你讨厌吗?”
潘麟抬起比黑夜更深沉的双眼。
压抑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抬起手,食指指背摩挲着她的脸颊。
雁殊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抵触。
眉心微蹙,却没有像对许一笑那样,态度坚决地跟潘麟保持距离。
她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然而,下一秒。
潘麟却低下头,欺身凑到她面前。
温热的呼吸扑到她脸上。
他的唇就要触及她的。
雁殊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后退两步。
她惊恐地、不可置信地盯着潘麟。
脑海中突然出现系统曾经对他的评价——
变态。
她的后脊一下子渗出一层冷汗。
想要迅速远离这个畸形的家伙。
想要抛出接二连三的问题。
还想要破口大骂。
可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她看到了那双深邃眼眸里,寒冰一般化不开的痛苦。
潘麟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自嘲地摇了摇头。
“小雁一定觉得我很讨厌吧。”
“所以我说,你不该对我好的。”
说完,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具被吸干灵魂的行尸走肉。
整个人迅速地枯败下来。
麻木地朝屋外走去。
“表哥……”
雁殊艰难地喊住他。
他像是什么也听不见。
继续慢慢地、无意识地走着。
雁殊小步跑到他面前,张开双手,拦住他。
“先……先擦完药。”
“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之前,应该是我的问题……”
“大概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误解。”
“让你产生一些,偏离正常轨道的感情。”
“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都是我的错。”
“你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我们是一家人。”
“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
“我们应该……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关心。”
“像其他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样。”
“我……我给你擦药。”
雁殊不敢正视潘麟。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潘麟红着双眼,问。
“你知道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最害怕什么吗?”
雁殊感到胸口被压了一块巨石。“什么?”
“最害怕光。”
雁殊听见自己说:“怎么会呢?”
“因为,看到过光的人,就再也无法忍受黑暗的。”
“可是,光是抓不住的。”
潘麟的嗓音变得很淡漠。
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雁殊做了两个深呼吸,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回到沙发旁。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把你当成亲人。”
“很重要的亲人。”
“我说过要帮你擦药,就不会让你这么回去。”
她拿起冰凉的湿毛巾,抓起潘麟的手,仔细地擦拭起来。
白毛巾很快就脏了。
冲洗干净后,回到他面前。
不带感情地说:“还有身上,如果出血了,必须尽快消毒。”
潘麟脸上没有表情,听话地脱掉上衣。
没有一丝赘肉的,甚至有些干瘪的身体上,果然有十多道深浅不一的,交错的红印和淤青。
另外,还有两道血肉模糊的裂口。
雁殊看得不忍,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什么。
潘麟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
明明是极其轻柔的触碰。
然而,每一寸被碰到的皮肤上,都会有种被利刃割开的,实质性的痛楚。
他把手放到嘴边。
指背上,还残留着她脸颊的余温。
他像个出现戒断反应的病人,神经质地咬住手指。
口腔里绽开腥甜的滋味。
他想起那个乌云密布的早晨,她在自己掌心放了一颗糖,为他哼唱《甜甜的》。
后来轰隆隆的雷声和瓢泼的大雨把他们困在露台的同一把伞下,她笑着说他们是一起经历风雨的战友。
他贪婪地吮吸着混有她气息的血液。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亲吻过她的脸颊?
雁殊总算在他后背的伤痕上抹好药。
来到他面前,居然看到,他正咬着自己的手臂。
她还看到,他的手指上有一圈牙印,其中门牙对应的位置,破开一个口子,被凝结的血覆盖。
真是变态。
她心想。
却只能柔声地哄道:“别咬了。别折磨自己。”
潘麟固执地咬着自己的手。
为什么那天晚上被敲碎骨头的不是自己,而是糯米呢?
能在死后,被她亲手安葬,也比现在这样,幸福太多。
雁殊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她举起自己的手臂,放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想发泄的话,就发泄到我头上好了。”
“不要折磨自己。”
“你这么对自己,只会增加我的愧疚。”
“到头来,你还是在折磨我。”
“我宁愿你咬死我。”
“或者,那天我手术醒来的时候,你就该掐死我。”
潘麟陌生地望着她。
神情淡漠地握住她的手腕,放到嘴边。
用力地咬了下去。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
雁殊一声不吭地任他咬着。
无论他咬得多重,眉头都不皱一下。
两人就那么无声地对峙着。
潘麟追究不舍得。
松开她的手。
望着她手腕上,被自己咬出来的深深的牙印。
心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