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劝说下,老者终于打消了让孙子参军的念头。
他带着失望的孙子离去,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杨德叹息一声,招呼着同袍们继续向前。
安西军已近穷途,又何必连累无辜之人呢?
“最后一个夜晚了,千万不要懈怠!”夜间,杨德嘱咐着守夜的哨兵。
在李清的布置下,营地安排了一组明哨,一组暗哨,以及两组流动哨,分前后半夜警戒。
“想不到贤弟对于行军也颇有心得?”李世民是真对李清刮目相看了。
“小瞧我了不是?”李清呵呵一笑:“在纸上谈兵这一块儿,我还是颇有心得的。”
“哈哈哈哈……只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早个二十年……”
李世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之间便住嘴不谈。
他目光闪烁地看着前方,半晌后才低声感叹了一句。
“若是未曾起兵,我和他该是多好的兄弟……”
还没等李清安慰他,人家李世民自己就走出来了。
“不过每当想到把元吉那狗东西弄死,我这心里的难过便总会被冲淡许多。”
李清:……
确实,就李元吉那属土豆淀粉一样可哪儿勾芡的性子,别说是李世民了,就是他李清都想一刀劈了他。
上学的时候,最烦这种人了好不。
“那你可得感谢敬德,要不是敬德的话,恐怕你就凶多吉少了。”李清伸手拍在李世民的肩膀上。
“说的对。”李世民举起手中水袋,冲着尉迟恭比了一下。
尉迟恭哈哈地笑着,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该说不说,伱可比司马昭够意思多了,李哥。”李清笑嘻嘻地说道。
“放你娘的屁!想我李……二凤大好男儿,怎么能沦落到和司马家鼠辈相提并论?”
李世民一下就急了,甚至口不择言差点把自己真名秃噜出来,好在是及时憋了回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把一个有为的帝王拿来和司马家的鼠辈们相比,李世民没一拳卯他眼睛上就已经算他俩关系坚不可摧了。
换一个人你试试?
敢和我这么说话,你脑袋是批发的?
若是换成老朱,那画风就又变了。
敢和我这么说话,你的九族是批发的?
吃过饭的李清站在山丘上纵情地释放着自我,一边用约德尔唱法怪叫着。
“贤弟怎么学上驴叫了?”李世民朝着帐篷内李清的方向,对着尉迟恭笑道。
尉迟恭噗嗤一声,喷了一帐篷的水。
不说还没这么觉得,甚至还觉得有点好听,可经过李世民这么一说,他也忽然觉得李清像在学驴叫。
李清正唱得忘我,冷不丁一阵嚎叫声传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幽绿色的眼睛。
是狼群。
他怪叫一声,跑下山丘。
“有狼!”他大声示警:“都起来!起来,有狼群!”
听到李清的喊叫声,哨兵也跟着敲响身边的铜锣。听到声响的众人迅速拿起武器冲出来,以伤兵们的帐篷为圆心,将他们围在中央。
帐篷之中的伤兵们各自也有武器,总体来说对付偶尔扑进来的狼问题不大。
狼群很有耐心,只是围着营地不住地嚎叫,似乎并没有进攻的欲望。
“贤弟,让你学驴叫,把狼引来了吧?”李世民的话语多少沾点幸灾乐祸,他并不觉得这群狼是什么威胁。
李清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总归是前半夜,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白天经过一场战斗大家都已疲倦,现在狼群在外面虎视眈眈,精神又得紧绷着。
“这群畜生,倒是聪明。”王二憨吐了一口口水低声骂道。
“他们似乎知道我们很累,所以并不急着进攻,就想抓住我们疲倦的时刻再扑上来。”杨德对狼群的习性似乎还很了解。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队正。”王二憨低声说道:“兄弟们可都累了。”
“你看我能不能追上狼群,能杀了他们或者能把他们喂饱都行。”杨德回头看了一眼王二憨,“净说些没用的屁话,我又何尝不知道?”
王二憨咧咧嘴,没有继续说话。
好家伙,解决不了问题,就先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是吧。
双方对峙持续了大约半个钟头,就在唐军快有些精神涣散的时候,狼群之中忽然发出一声嚎叫。与此同时,不远处也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
在众人的目光中,山丘的另一侧出现一支黑衣队伍,手中擎着火把正冲着这边走来。
狼群忽然调转方向,冲着这群黑衣人杀去。
黑衣人们显然也没想到这边竟然有狼群,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狼群已然冲到了面前。
看着狼群和忽然出现的黑衣人陷入苦战,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两伙贼把手伸进同一个兜里了?”杨德手里捏着钢枪,不禁愕然道。
“应该是……吧?”尉迟恭的语气有些迟疑。
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场面……
众人的神经倒也不像刚才那样紧绷着,坐了一半,站起来一半,轮流恢复体力。
大约厮杀了半个多钟头,胜负渐渐分出,黑衣人彻底落败,丢下一堆尸体逃窜而去,只留下损失大半的狼群在原地,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狼王再度一声低沉的呜咽,狼群拖着黑衣人与马匹的尸体,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李清冲着惊愕的李世民与尉迟恭挤挤眼睛,深藏功与名。
“去睡觉吧,他们已经撤退了。”李清如是给大家下着定心丸。
李清这句话一出,李世民与尉迟恭对视一眼,尽皆去帐篷内睡觉去了。
第二天,众人起了个大早,继续向前赶路。
即将胜利到达龟兹,可不敢有任何的松懈。
“今儿这太阳可是够大的。”王二憨将头盔摘下,倒掉里面的汗水。
“谁说不是?”李清伸着袖子胡乱地擦脸,要说冷倒是能穿衣服,可热……
这草原上虫子这么多,他可不敢乱脱。让蚊子咬上几口倒是小事,问题是这块蚊子结群出没啊。
“队正,你看!”王二憨前面的老卒指着前方大声说道。
李清手搭凉棚,抬头看去,是一伙儿牧民。
不敢有任何的大意,杨德下令做好准备迎接战斗。
结果牧民们走到近前,便不再前进。
“你们的,是唐军安西的吗?”
这口音听起来充满了羊肉串的味道。
“是回鹘人。”王二憨似是自言自语。
“这些牛羊,多多的挑选,劳军的呢。”回鹘牧民伸手指着面前的牛羊群,操着一口不熟练的中原官话。
“感谢美意,只是我等不能收。”杨德大声说道,并将长枪戳在地上,叉手冲着牧民们一礼。
为首的那个牧民立刻说道:“哎,这些多多的牛羊,是给唐军安西的;大唐,回鹘,是舅甥!安西,是大唐之子,所以安西,回鹘,是兄弟!”
知道杨德不会要,所以牧民也没多说,赶着将近一半大概有近百头的牛羊来到唐军面前,学着杨德做半生不熟的叉手礼。
“兄弟之间,理应多多的帮助。”牧民以手抚膺:“吐蕃狗多多的杀,我们牛羊多多的送。”
说罢,牧民拨转马头,伸手潇洒地挥挥,冲着远方而去。
李清他们刚刚遇到这伙唐军时,他们只有七八辆马车。现在李清往后一看,马车有将近二十辆,上面不是粮草就是军备。现在又添了近百头牛羊,已然汇聚成一支庞大的队伍。
据杨德说,就算之前那些马车中的给养,也只有两车是真花钱买的,还是他们强行留下了一笔钱;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一路之上商人或是乡亲们筹措出来,白送给他们的。
民心可用,只是朝廷无能。
“那回鹘牧民,为何要送给唐军牛羊?”尉迟恭不解地问道。
BOSS有问题他就帮忙问,这是我敬德公的处世哲学。
“不止我唐人,就连回鹘牧民也不堪吐蕃骚扰,”杨德翻身上马,拎着长枪熟练地驱赶着牛羊:“我安西军又是和吐蕃作战的主力,在他们看来,我们与回鹘自己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原来如此。”尉迟恭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临近中午,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快到了!”王二憨精神一振,他再次摘下头盔,倒出里面的汗水后,便不再戴上。
李世民和尉迟恭对视一眼,心中尽皆充满期待。
安西都护府在他们看来,经历太过传奇。孤军在西域驻守二十多年(他们以为是从建中元年开始),还能让吐蕃人忌惮,让回鹘人爱戴,真是恨不得能插翅飞过去,和他们相见。
很快,一道略显破败的城池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座城池看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妥善的修缮了,远远望去便能看出它的萧索与破败。接近之后才得以窥见城墙上那累战之余的斑斑痕迹,城门楼两侧猩红色的旗帜迎风飘展,上面绣着大大的“唐”字。
在城门之上,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
龟兹。
杨德立刻催马上前,通秉身份。
片刻之后,城门立刻打开,杨德向身后招着手,让大家都进来。
跟随着进城的部队,李清也在左右观察。城墙虽然破败不堪,但城内却依旧洁净,似乎丝毫没有被战争所影响。
经过城门,敏锐的李清发现,士卒们手中的枪头,几乎已经快被磨没了。有的甚至已经彻底磨掉,只拿着一根削尖了杆子的枪杆充作长枪。
他伸出胳膊肘碰碰李世民,对方也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
同样的还有几位士卒手中持着的陌刀,阳光一晃,虽是依旧寒光耀眼,却难掩上面斑驳的豁口。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精气神,士卒们站立依旧如松柏般挺拔笔直,多年的战争早已把他们的意志捶打得如钢铁一般坚硬。
“此等精悍兵卒,可称铁军,难怪安西都护府可以坚守数十载。”李世民不禁对李清感叹道。
在得知李清一行人的帮助之后,三人立刻被请进了郭昕的安西都护府。
都护府内。
“老夫郭昕,代安西都护府上下三千二百一十八人,谢过三位义士相助!”
武威郡王郭昕丝毫没有身为郡王的架子,他面朝李世民三人,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
“郡王无需多礼。”李世民立刻搀扶着郭昕。
见到郭昕之前,他脑海中有过对他无数次的形象勾勒,却万万没想到,面前的郭昕竟然是垂垂老矣的白首将军。
“不知郡王和郭汾阳是……”老李出言问道。
好歹也是在李清那里听闻过郭子仪大名的,对于这等赤胆忠心的忠臣,老李恨不得把他的名字记在袍子里。
“郭汾阳乃是老夫伯父。”郭昕正色回答道。
老李闻言,肃然起敬。
他不由得在心下感叹,郭家真是满门忠烈啊。
上有郭子仪擎天保驾,下有这郭昕孤军驻守安西都护府……
“我等无以酬谢,止有金三十斤,以酬壮士……”
李世民立刻不悦地打断郭昕的话:“郡王以为吾等是何人?岂是为贪图这点钱财,才助杨德等人回到龟兹?”
“李义士果然性情中人。”郭昕笑了,军中之人可不会虚情假意地客套,他当然看得出来李世民是出自真心。
见三人急着要走,他再次说道:“我已令人将马喂好,三位还是用过饭再走吧。”
“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李世民叉手道。
他现在满心都是赶紧回去码人,带着安西都护府重新找回荣光。
郭昕沉吟片刻,似乎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好半天才下定决心,终是开口:“吾等还有一事相求……”
本来人家护送运输队回到龟兹就已经很不错了,郭昕现在都自忖再提个请求有些过分。
但没办法,为了士卒们,哪怕丢面子也要提出来。
“郡王但说无妨。”老李义干云天地拍拍胸脯。
“吾等前来安西,离家已有四十余载。”郭昕低眉叹道,“家中已是杳无音信,故而托请三位义士,将吾等家书带回中原。”
都云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可他们就连出这龟兹城都是奢望,更别说回家看看了。
李世民不禁一惊。
他本来以为安西军在西域只有二十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四十余载。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便应允下郭昕所求之事。
在听说三位义士接下为安西军传递家书的任务后,众军纷纷揣着早已备好多年的厚厚家书,向帅府而来。
帅府之前,众军齐刷刷地脱下头盔,向李清三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泪腺发达的老李,看着面前这在这一刻终于泪崩。
西北困守四十载,满城尽是白发兵……
入眼之处,尽是白发。
就连尉迟恭这铁打的汉子,眼泪都止不住流下。李清也是一样,不住地用袖子擦着热泪。
华夏自古便重乡情,杜甫曾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更何况他们这家书可不是攒了三个月,而是四十多年!
众军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家里通传音讯,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帮他们送回家书。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们也愿意试一试。
实在架不住众军的热情挽留,李清三人只好在帅府用了一餐午饭。
下午时分,三人带上厚厚的家书,向郭昕辞别。
“拜托了!”郭昕弯腰鞠躬,对着三人深深一礼。
有郭昕带头,所有人尽皆弯腰躬身向三人行礼。
李清连忙将郭昕搀扶起来,这么老个老头的行礼他可过意不去。
毕竟他不是李世民,人家可是大唐太宗,自然是有资格受的。
“放心吧,不止是家书。”李世民深深地看了郭昕一眼:“相信我,我会带着人,来接你们回长安。”
郭昕笑了。
他伸手捶在李世民的胸口,对他说道:“好,那老夫就等着这一天。”
李世民最后环顾一眼四周,似乎是要将这些孤胆英雄们牢牢记在心中,
他催动身下马匹,与李清二人共同向城外而去。
郭昕与众军目送着李清三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背影。
半晌后,杨德忽然出声。
“头儿,你说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
郭昕蓦地怔住,他想起了刚刚从长安来到安西都护府时,当时还是自己亲兵的杨德也是这样笑嘻嘻地问着自己。
“头儿,你说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
“你说呢?”
当年的自己雄姿英发,满心都是超越自己的伯父郭子仪,在安西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太阳更远,毕竟咱们可都是从长安出来的兵。”
年轻的杨德呲着一口白牙,挠着头笑着说道。
郭昕蓦然回过神,一如当年那般反问道:“你说呢?”
“要我说,当然是长安更远。”
杨德将头盔取下,夹在腋下。
“哦?为什么?”
郭昕挑眉看向杨德,这几十年过去了,不止是音容笑貌变了,没想到答案也变了?
谁知下一句话,令郭昕泪水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
“因为我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却看不见长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