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
朗山县通往桐山县的官道上,自东向西行来五名路人。
“大伯、爹爹,这朗山县怎这般荒凉啊?”
五人中年岁最小、面目清秀的贺东行了一路、看了一路。
此时正值春耕农忙,可这朗山县却有大片大片农田抛荒,不见劳作农人,只见荒草凄凄。
贺东之父贺忠义脚步不停,皱眉四下看了看,却答非所问,“再行五里,便进入桐山地界了。”
这时,贺忠义长子贺北却捂着肚子道:“爹爹,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稍等我片刻,我去林子里松散一下。”
说罢,不待爹爹答应,便奔进了官道南侧的林子里。
“懒驴上磨屎尿多!”
贺忠义望着儿子的背影骂了一句,无奈只能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同时警惕的往官道前后看了一眼。
一旁,面目颇为和善的贺家大伯贺忠礼在贺忠义身旁坐了,笑道:“此次一路行来尚算顺遂,忠义不必再这般紧张了。”
贺忠义不置可否。
贺忠礼之子,贺家长孙贺南往东望了一眼,道:“爹爹,这次不会白跑一趟吧。”
“事在人为。”贺忠礼先笃定的应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叹,“现下咱家的生丝生意被郑永所占,咱们一大家几十口人每日吃嚼,花钱如流水一般,总得再找个门路吧......”
贺家几人沉默了下来,只有十三岁的贺东,蹲在路旁的草丛里捉蚂蚱玩,似乎对家里面临的困境一无所知。
贺家原本在蔡州城内经营着一家生丝铺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不想,去年蔡州留守司统制郑永给贺忠义胡乱个安排罪名下了狱,最终讹了贺家的铺子才把人放了出来。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财路被断。
郑永势大,贺家惹不起,只能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咽,另寻出路。
今年,贺忠礼、忠义两兄弟无意间看到了几期今日头条,上面连续报道了即将于六月开幕的西瓜节。
恰好,去年夏天有小贩把鹭留圩的西瓜贩卖到了蔡州城,兄弟俩有幸吃过几块。
当时他们便对这种多汁甜美的大瓜赞不绝口,又见报纸上说,今年桐山县的西瓜种植规模远超去年,欢迎各地客商前来选购。
于是兄弟俩动了心思,提早了几个月前往桐山县考察,期望能直接结识有货源的东主,好在夏日瓜熟时,大干上一场。
为了让子侄们增长见识,此行还特意带上了贺南、贺北、贺东堂兄弟三人。
思索间,忽听前方一阵杂乱马蹄声响。
贺家四人还没反应过来,约莫十几名装束各异的汉子已驰到了几人身前。
“吁~”
前面打头那名貌似首领的汉子一提马缰,打量马下四人,仿似无意的舔了舔嘴唇。
贺家四人下意识的紧紧靠在了一起。
贺忠礼和贺忠义默默对视一眼.......打头这人生的五短身材,倒吊三角眼,一道刀疤从眉间斜下,直至左颊。
看起来就不是良善之辈。
其余从众,有人骑骡、有人骑驴......個个持刀拿棒,其中一面皮青白、作书生模样的男子,刀尖上挑了一条绣花肚兜,肚兜上残留一道醒目血迹。
牲口两侧各坠了米袋......细细看去,那米袋上同样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贺忠义心中暗暗叫苦.......这群人一看便是刚刚劫掠过某户人家的强人!
同时心中疑惑,此路是连同朗山、桐山的官道,未有听闻过官道左近也有这般穷凶强人啊......
短暂对峙片刻,终究是见过些世面的贺忠义率先抱拳开口道:“敢问诸位好汉,是何处的英雄?”
贺忠义常年走南闯北收购生丝,便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攀上些关系。
马上那短粗汉子倒也爽利,嘿嘿一笑便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洒家张立.......”
“!”
阳春三月,清风不燥。
贺忠义额头上却登时冒出了豆大汗珠。
在蔡州地界,张立张人屠是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号......此人不但贪婪,还嗜杀!
只是这张立以往只在东北几十里外的玉泉山左近活动,今日怎跑到了这里?
要是事先知晓这帮人在此,贺家人说甚也不会行经此处。
见贺忠义这般模样,张立自得一笑,悠悠道:“你听过我的名号?”
贺忠义再次与兄长对视一眼,赶忙躬身道:“好汉大名威震两州六县,在下仰慕已久。”
现下只能说着好话,舍些钱财保命了.......兄长贺忠礼明白兄弟的意思,赶忙从褡裢中掏出一包银子,双手捧至马前,谦卑道:“些许银两孝敬大爷......望大爷与我一家人方便则个......”
“好说~哈哈哈。”
张立爽朗大笑,却因脸上刀疤造成部分神经坏死,那笑容只在右半边脸上,左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年仅十三的贺东站在爹爹身旁,吓的直哆嗦。
骑着骡子、刀尖挑着肚兜的青面书生直勾勾看了贺东半天,忽而阴柔一笑,道:“小郎,莫慌,这就放你们走......”
有他一言,贺家人齐齐松了口气。
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贺忠礼双手捧着银子上前......
‘唰~’
‘噌~’
‘咚~’
可下一刻,变故陡生.......
方才还言语温柔的青面书生,突然挥刀......
寒光乍现,刀锋掠过,贺忠礼手腕齐断.......双手连同捧着的银子落地,砸起些许灰尘。
“啊!”
“银子已给,何故伤人!”
贺忠礼的惨嚎和贺忠义的怒吼同时响起。
“哈哈哈......你既已知我名号,还想活命么?若放了你们,我人屠名号岂不蒙羞?”
张立坐于马上,像是在说一桩天经地义之事。
他话音未落,身后众喽啰已睁着嗜血眸子一拥而上。
青面书生下马,一刀捅进疼的不住打滚的贺忠礼胸口,随后抽刀,在尚未断气的贺忠礼衣衫上擦了刀身血迹,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连忙朝喽啰们喊道:“把那小郎留与我......”
余下贺家三人中,只有贺忠义会些简单拳脚。
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又无兵器,片刻间身上已挨了几刀......抽空看去,却见侄子贺南已被乱刀砍翻在地,其中颈间一刀把头颈砍的只剩一层皮肉相连,绝无活命可能。
贺忠义深知,今日,再无逃生之望了.......
稍稍走神间,忽觉后背一凉,低头却见一柄朴刀刀尖从后直透前胸而出。
贺忠义顿觉生机快速流逝......这一刻,他胸中满是愤恨,恨郑永占他营生、恨强人无故杀人......他也有很多担忧,担忧家中妇孺往后如何求活、担忧幼子接下来的命运......
但最终,他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南侧林子凄厉大喊道:“回家!”
贺忠义的长子贺北还在林子里.......他这声喊,是告诫儿子不要冲动,先躲着保命要紧.....
因为,家里还有一群妇孺等着他去照顾。
南侧林子中,贺北躲在树后,双手握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牙关不住打颤。
却终是没有走出来与人搏命的勇气......
眼睁睁看着伯伯、爹爹、堂兄一一惨死,又眼睁睁看着幼弟被那青面书生拽着头发拖进了荒草间......
两刻钟后。
官道上重归宁静。
双腿抖个不停地贺北拄着棍子走了出来。
爹爹三人已无生机,贺北忙不迭顺着荒草间的拖拽痕迹寻过去,却见.......十三岁的幼弟趴在地上,裤子已被退到了膝盖以下。
一片污秽。
而幼弟的后背,被一根削尖木刺穿透,死死定在地上.......
贺北跪地,默默帮幼弟把裤子提上......忽而想起弟弟晨间还缠着自己,到了桐山县以后让兄长给他买一支孙大圣的木偶.......
贺北尚未感觉悲伤,只觉胸腹间翻江倒海,转头呕吐了起来。
呛的眼泪鼻涕齐出......
未时。
草草掩埋了家人尸身,贺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西走去。
蔡州在东,往西并不是归家方向......
此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往西去。
可能是为了替爹爹看看桐山县的瓜田,也可能只是为了帮幼弟买个孙大圣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