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好坏难以预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好。
就连好坏也难以判断，坏的时候未必坏，好的时候未必好。
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就像现在的天气。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现在愁云密布，轰雷作响，风雨渐疾。
夏可抱着书袋跑上图书馆的大阶梯。
刚好去到檐下，雨帘子瞬间由稀疏变得细密，哗哗作响，瓢泼大雨。
白衬衫肩头被打湿一层，麻花辫上沾着晶莹的雨珠。
来不及生出那种灾难总是慢我一步的庆幸，也不在乎眼镜片上稀落的几处雨丝。
夏可赶紧翻看怀中的布袋。
布袋被护在怀里，带着她的温度很干燥，里面的书被保护得很好。
她松了口气。
这才取出眼镜布将镜片擦拭干净。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望着朦胧雨幕，她浅浅地笑着。
差一点就被大雨淋了。
还好。
这段时间夏可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心情好的主要原因是发工资了。
从兼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几天前发了工资。
看到钱打到卡上，确认金额之后，她没有任何的惊喜，而是惊吓，觉得是哪里弄错了。
找老板确认，问是不是多了一个零。
两万多，这根本不是一个在餐馆兼职的学生能拿到的工资。
老板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什么奖金什么店员福利…总之一句话，这钱没有搞错。
夏可惴惴不安了一段时间，钱是一分不敢动，直到自己身上的几百块钱花完才被迫使用。
她也有猜想，排除老板对自己有所图，老板一直都客客气气不可能。不难想到是魏婷婷和宁萌暗中操作，毕竟兼职就是她们安排的。
心中感谢，几天前借口说发工资了请客，带大家出去吃了顿饭，虽然轻微，但也聊表心意。
生活的好坏真是难以预料。
本以为花光了所有钱换取片刻自由的自己会在生活之中挣扎。
身上只有几百块钱的紧巴。
拒绝舍友提出聚餐的窘迫。
经济重压之下没能力维护同学关系，多份兼职与学业冲突，时间抢占……
夏可那天离开家，靠在火车窗玻璃上的时候就在想这些，她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她想要念完大学，想要看更多的书，想要提升自己，想要见到更宽广的世界。
只要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她都会扛着重压走下去。
她清晰地预料了生活的坏，也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然而和预料不同。
舍友知道她经济困难后，不提聚餐，还一个个经常编理由投喂她，给她找兼职，关心她的学习有没有落下，给她分享学习资料……
这些她从来都没有料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也正是这些点滴改变了她的生活。
伴随一大笔经济入账，让她有了一些抵御变故的能力。
现在她清晰地预料了生活的好。
一切都在变好。
对了。
还结交了朋友。
学长陆楠。
他经常来店里吃饭，每次和他聊天都特别开心，现在光是见到他都会莫名的心情好。
自己真的和他很有缘分，经常巧遇。
有几次刚结束兼职准备回学校，离开店就遇到他骑着电瓶车回校。
学长很热情，难却邀约，被捎乘一段。
第一次被捎乘的时候，她很紧张，而且还很羞涩。
学长举止大方有分寸，让她扶好，她也只敢揪着前者的衣摆。
她还是第一次和异性有那样的接触，难免脸红，学长还说她可爱不像城里的女生那样浮躁……
现在想想都觉得学长说那些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学长眼里，自己比城里的女孩子还要好。
光是想一下又有些脸红了，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想起他就会有些害羞。
除了学长陆楠，还结交了同级心理学专业的贾浩。
刚开始还只是偶尔在微信上聊一些喜欢的书。
彼此分享一些最近在读的书籍，还有喜欢的作家之类的。
还约了等有时间社团活动一起看书。
上个月老板给了几天假期休息，趁着有空，她去参加了社团活动。
她记得约定，问贾浩有没有时间，刚好对方也没什么事。
于是她在文学社活动部再次见到贾浩。
和他坐在同一张长桌看书。
看完后彼此分享观后感，讨论书里的内容。
贾浩很活泼，一说到书，他的涵养完全掩盖不住。
他真的很喜欢文字，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故事。
贾浩举止和言辞都很有分寸，能感受得到他的家教很好。
刚开始相处会因为生疏而感到有些拘谨，但也只是暂时不熟悉导致的，完全不会感到不适。
兴趣相投。
聊着聊着就聊开了，感觉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明明自己之前都不太爱讲话的。
夏可想着，浅浅地笑着，按了一下布袋子里的书。
可以预料的一切都在变好，还认识了朋友，一个优秀的学长，一个兴趣相投的书友。
生活很幸福，真希望有一天能脱离家庭的泥沼。
就算脱离不了，那也希望走投无路的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这样的生活，真的希望能再多过几天。
夏可每一天都过得很珍惜，认真学习，好好吃饭，温柔对待相遇的每一个人……
她竭尽全力对抗泥沼，争取自由，不到彻底绝望的那一刻，坚决不放弃。
哪怕希望渺小，哪怕大概率会失败，在只剩死路一条之前，依旧认真过好每一天。
生活以痛吻，报之以歌。
掸落麻花辫上的水珠。
夏可正要走进图书馆。
“夏可？”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回头看去。
“我还以为看错了，真是你！”
贾浩刚从雨幕出来，收起伞一边抖水一边小跑过来。
望着男生笑容灿烂地小跑到自己面前，夏可的小心脏不知道怎么了，怦怦作响，不安分。
贾浩：“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
夏可朝他示意了一下布袋子，“之前你推荐给我的书我看完了，来还书。”
说完，她问道：“你呢？”
贾浩朝她扬了一下手里的书袋：“我也一样，你推荐的。”
两人相视而笑，洽谈着，一同进入图书馆。
“你推荐给我的那本科幻很好看，看不出来你还喜欢科幻啊。”
“恩…其实那本我看不太懂，但故事很精彩，所以我就推荐给你。”
夏可推荐给贾浩看的书是以前在高中物理老师办公桌上看到的，封面好看就借来看了。
她其实对科幻题材不太感冒，但能有课外书看就已经很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科幻，印象很深刻，所以前几天在微信聊天时推荐给了贾浩。
在图书馆还完书，雨势太大，两人都没什么事就又相互推荐了几本书。
找来书，找个位置一起看书。
窗外雨声作响，拍打窗户。
身边是翻动书页的声音。
贾浩侧头偷眼看她。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对待书也很温柔，慢慢翻过也不按压，很爱惜地抚平别人留下的折角。
看到有趣的情节，她嘴角会上扬，看到焦灼情节，她会轻微蹙眉。
她的手不像常见的女生那样细腻光滑，也没有美甲，看得出经常干一些粗活。
她的麻花辫很好看，乌黑乌黑的。
贾浩有些出神，看到她嘴角上扬，他也会跟着笑。
不知道是不是眼神惊扰到了她。
她侧头看来，贾浩突兀地收回眼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正犹豫着要不要道歉。
手肘被她用指尖轻轻戳了戳。
他看去。
夏可把书朝自己这边挪了一些，食指落在一行字上。
她稍微凑近了一些，小声地说：“我看到你朋友圈分享过这一段，我很喜欢。”
轻柔的气声，少女脸上质朴温暖的笑意，让少年恍了神。
‘喜欢’二字回荡在耳边，令他心跳逐渐加速。
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意识地回了句，“我也喜欢。”
夏可笑着，把身子收了回去，重新坐正，“恩，这段真的写得很好。”
她看着书，被书中的内容吸引，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没察觉到一旁的少年在看着她发呆。
成为朋友，相互了解。
觉得对方人很不错，然后因为某个契机，决定要追对方。
成为情侣，进一步相处，进一步了解彼此。
合适就携手共进退，不合适就好聚好散。
这是贾浩严格遵循的恋爱过程。
在她指尖划过文字，开心地和自己分享。
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时，贾浩见到了那个契机。
他心动了。
想要更进一步的去了解她……
雨，在下。
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
夏可下午还有课，借了书，把书小心地装进布袋子。
贾浩也说要回去了，和她一起离开。
从图书馆出来，站在大门口看着雨幕。
雨势已经小了不少，雨点子细得像是蚕丝。
贾浩：“我送你回去吧。”他撑开伞示意了一下。
夏可受宠若惊，她摆摆手，“不用不用，雨不大了，我顺着檐边走，宿舍就在旁边。”
贾浩：“清园？”图书馆这边就这一个女寝。
夏可：“恩。”
清园的话确实很近。
但顺着檐边走也不能直达，还是有一截路要被雨淋。
贾浩：“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有一段路会被雨淋到的，淋湿就不好了。”
夏可按着书袋，笑道：“那一段路不长，我跑得快，不会淋湿的。”
他说的是人，而她说的是书。
夏可以前在山里干农活没少淋雨，像现在这种只能勉强把衣服表面淋湿的雨一点不怕。
要不是担心书会被淋湿，她出来就直接淋着雨走了，回宿舍换洗衣服就好。
贾浩再三要求，最终夏可同意了。
两人顶着一把伞，走到雨中。
夏可：“真是麻烦你了。”
贾浩：“不麻烦，就几步路，我正好去西区食堂吃饭，顺路。”
贾浩见她紧张地保持着距离，知道她是个传统保守的人。
他很尊重她，即便伞不够大，也和她保持着距离。
担心她被雨淋到，绅士地把伞朝她的方向偏了些，自己的半边肩头被稍微打湿。
贾浩不动声色地做着这一切，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举动。
故意隐藏，不让对方看见，不希望增加对方的心理负担。
其实不需要他故意隐藏，夏可也不知道这些。
她都不敢看他，而是看着路边水洼里的雨丝涟漪，手紧张地搓揉着布袋子的挎绳。
男女共撑一把伞，这应该是情侣才会做的吧。
就和搭车坐在陆楠学长后座一样。
明明不是情侣却在做这种事，害羞，紧张，难为情。
夏可自己知道做这些事只要保持分寸，其实也没什么。
但她自问，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家庭缘故，她是一个极其保守的人。
这种类似情侣才会做事，她绝不可能和异性朋友做。
可能是来到大城市和大家相处久了吧，也融入习惯了一些。
夏可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变了，接受能力变得更强了。
很奇怪。
她开始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从第一次搭陆楠学长的车回校之后开始改变的。
当时她结束兼职，正要回校，碰巧遇到同样要回校的陆楠学长。
让她上车，顺路带她回去。
她连连摆手拒绝。
但是陆楠他——
‘城里大家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多想。’
……
‘扶着我，注意安全。’
……
‘可以靠近一点，后座有点窄可能会掉下去……’
夏可莫名地回想起陆楠学长说的那些话。
心中不知道怎么的，突地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城里人都是这样的，我要好好融入，要适应，不然会被排挤。’
她如此认定。
夏可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想法，以前的她断然不会有。
——不习惯这些行为，就会被城里人排斥，就融入不了这个大集体。
这是陆楠给她下达的心理暗示。
一次次的人造巧遇，好心送她回学校，循循善诱地暗示她可以多进行一些男女接触。
表面上春风和煦地说‘城里人都是这样的’，潜台词就是‘你必须这样做，不然你就要被排挤。’
陆楠就是这样不断蚕食着她恪守的底线。
然而，所谓‘城里人’也是陆楠给她定义的。
‘城里人’三个字是他用来破坏她底线关键词。
不同于贾浩的尊重和理解，如果陆楠来撑伞，他照旧会说城里人都这样的，别多想，就只是送她回去。
并且让她靠近点。
如果她不靠近，他会安慰她说没事，保守点也挺正常的，现在城里人都太开放了吧啦吧啦。
然后呢，就是故意给她看见自己被淋湿的肩膀，让她心里过意不去，迫使她靠近。
先制造出一个假定的‘城里人’概念，然后不断把她和这个概念区分开，画出分界线。
让她知道两者完全不同，就这样引导着她向假定的概念发生改变。
变成他假定的样子。
夏可自然发现不了这些。
只是感叹自己发生了改变。
先不论支配的意图，单从支配手段评价。
陆楠的支配手段在很多支配者眼里都是不够看的。
就更别说上位者了。
在上位者眼里，他的支配手段只能用粗糙来形容。
严格来说。
他施展的手段只能算是顶级的pua手段，还上升不到支配手段的层次。
但就是这样。
对普通人而言，他的pua手段已经是毁灭级别。
无法抵抗，难以察觉。
夏可的底线在这一个月里，一直都在被陆楠牵引着往下拉。
思想比身体更难驯服。
但驯服身体会更方便思想的驯服。
要让她完全失去自我，失去身体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
雨幕的另一端。
某间教室内。
正在上课。
陆楠虽然没有听课，但是很轻松回答了老师的提问坐下。
他继续想着极致艺术品的雕刻。
他还是第一次见夏可那么保守的女生。
虽然比原计划耽搁了一段时间，多制造了几次巧遇。
不过还好……
底线，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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